一、雨意徽州的清晨
我是在一个被雨声浸透的黎明抵达徽州的。雨不是倾盆,而是极细极柔,像一部用淡墨抄写的宋版书,每一页都洇着水意。推开临河的木窗,粉墙黛瓦便从雨幕里一寸寸浮起,仿佛有人用一把极软的羊毫,在生宣上轻轻点染。那墙的白,不是北方雪原的冷白,而是宣纸留白里渗出的微黄;那瓦的黑,也不是锅底焦煳的乌黑,而是徽墨研开后泛起的青黛。雨丝斜斜地穿过马头墙,墙头衰草便低下头去,像一页页被翻旧的族谱,在风里簌簌作响。
我住的客栈原是一座老祠堂,木梯吱呀作响时,总疑心会惊动梁上那些明代的彩画。堂前石阶被无数双布鞋、草鞋、皮鞋磨得发亮,像一面面被岁月擦净的铜镜,照见过往的徽商、学子、新娘,也照见我——一个迟到的旅人。天井里积了水,雨滴从四方的天空坠落,在水面上敲出一圈比一圈更老的涟漪。我忽然明白,徽州人为何要在天井里种芭蕉:那是为了让雨有落脚之处,也让愁绪有生长的土壤。
雨意最浓时,新安江便从远处逶迤而来。它不像长江那样咆哮,也不像秦淮河那样脂粉,它只是静静地流,像一位晚年抄经的和尚,笔下全是克制。江水呈一种奇妙的青灰色,仿佛把两岸的黛瓦、远山的墨影、天光的碎银,全都研在一泓水里。偶有乌篷船滑过,船夫的蓑衣上挂着水珠,像缀满碎玉的铠甲。船头立着一只鱼鹰,眼神比人还冷,它忽然扎入水中,激起的水花像一声被压抑的惊呼。
二、徽州的骨血
徽州是被山囚禁过的。黄山、白际山、天目山层层叠叠,像无数道铜墙铁壁,把这片土地围成一座天然的监狱。可徽州人偏偏在囚笼里种出了最灿烂的花:徽墨、歙砚、砖雕、木雕、宣纸……他们把石头刻成云纹,把木头雕成秋荷,把松烟熬成墨色,把苦难熬成诗意。走在西递的巷子里,一抬头便是“商”字形的门楼——徽州人把“商”字高高地举过头顶,仿佛在向群山宣告:我们虽不能放牧马群,却能放牧文字。
最动人的是那些牌坊。贞节坊、功名坊、孝义坊……它们像一排排凝固的史书,站在村口的风里。我抚摸过一尊“胡氏节孝坊”上的雕花,冰凉的石纹里藏着嘉庆年间的泪痕。导游说,这牌坊是为一个守寡四十年的女子而立。她每日清晨都要站在此处,望一眼丈夫归乡的路,直到青丝站成白雪。我抬头看,那女子的形象早已被风雨磨平,只剩下一具空空的石框,像一具被时间掏空的躯体。然而正是这种空缺,让后人得以把自己的叹息填进去。
徽州人的屋子是内向的。高墙窄窗,天井如井,连阳光都要被切成方块才准入内。他们把所有的繁华都藏进深深的宅院,只留一扇黑漆大门对着世界。这像极了他们的性格:外表是收敛的,骨血里却涌动着惊涛骇浪。当年徽商走南闯北,把茶叶、木材、盐巴运到扬州、汉口、广州,赚了钱便回来修祠堂、建书院、养戏班。他们像一群候鸟,把北方的粗犷、江南的妩媚,全都衔回这方寸之地,酿出一坛坛陈年的老酒。
三、新安江的魂魄
新安江是徽州的静脉。它从休宁的六股尖发源,一路收纳横江、率水、练江,像一位耐心的收藏家,把沿途的山色、村烟、塔影,全都收入袖中。到了屯溪,江面忽然开阔,像一页被摊开的宣纸,等着谁来挥毫。旧时徽商下杭州,必从此处登舟。他们带着家乡的茶叶、药材、账簿,也带着母亲的腌菜、妻子的绣鞋、情人的泪帕,顺流而下,一去便是经年。
我乘一只小舟溯江而上。船夫是个黧黑的老者,竹篙一点,石岸便后退一尺。他说,他爷爷的爷爷就是撑船去的杭州,回来时带了一船丝绸和一船故事。其中有个故事说,某位徽商在外发了财,却夜夜梦见新安江的水声,于是把全部家产兑成黄金,铸成十八尊金罗汉,沉在江底镇水妖。老者说这话时,江面正掠过一群白鹭,翅膀拍打的声音像金片相击。我望着深不见底的江水,忽然觉得那十八尊罗汉或许还在,只是被千年的水藻缠住了脚踝。
江水最窄处,两岸青山几乎要握手。山上有茶垄,一层层像绿色的波浪。采茶女戴着竹笠,腰间的围裙被山风吹得鼓起,像一面面小小的帆。她们的手指在茶枝上翻飞,动作快得让人想起“徽墨”制作时捶打松烟的工匠。老者说,最好的茶叫“滴水香”,要晨露未干时采,用新安江的水泡,才能泡出“七分绿、三分香”。我尝了一口,果然舌尖先是一阵微涩,继而涌起甘醇,像一场先抑后扬的人生。
黄昏时分,江面起了雾。雾从山坳里爬出来,先是薄纱,继而浓得像一锅熬化的米浆。远处的渔火一盏盏亮起,像谁在黑夜里划着了火柴。老者的竹篙忽然停住,指向岸边一片芦苇:“看,那是‘九姓渔户’的棚寮。”我眯眼望去,几间低矮的草屋浮在雾上,屋前晾着渔网,像一张张被月光穿透的蛛网。老者说,这些渔户祖上是元末陈友谅的部下,兵败后流落于此,世代不得上岸。他们说话带着江西口音,死后也只能葬在江心的沙洲上。“所以新安江里,”老者叹道,“沉的不止是黄金,还有九姓人的骨头。”
四、笔墨徽州
夜宿渔梁坝。这是唐代始建的水利工程,石块间长着厚厚的青苔,像一块块被时间啃噬的碑。月光下,坝体露出狰狞的齿状,仿佛一条趴伏的苍龙。江水从齿缝里渗出,发出低沉的呜咽,像一位老妇在梦里磨牙。我躺在坝旁的木屋里,听见水声整夜未停,便疑心那是徽州历代文人的魂魄在窃窃私语。
徽州的文人是有病的,病在“乡愁”二字。朱熹回婺源扫墓,在祖坟前种下二十四棵杉树,树已成林,他却再未归来;胡适寓居海外,至死不忘徽州的一碟臭豆腐;陶行知在上海办育才学校,校门朝西,为的是“日日望徽州”。他们像一群被风吹散的蒲公英,种子落处,便长出一片文化的绿洲。而新安江,就是那条连缀绿洲的暗河。
我曾在呈坎村的罗东舒祠里,见过一幅明代绘制的《新安江图》。长卷展开,江水如一条青丝,串起两岸的村落、驿站、书院、牌坊。画上有题诗:“一滩高一滩,一滩高一丈;三百六十滩,新安在天上。”那字迹已经漫漶,却仍能看出笔锋的颤抖——仿佛画者自己也被这无尽的滩声所惊。此刻我躺在渔梁坝上,忽然懂了:徽州人把新安江画在纸上,是为了把带不走的故乡折叠起来,塞进袖中。
次日清晨,我登上坝顶。昨夜的水雾已散,江面像一匹被熨平的青缎。远处有捣衣声传来,棒槌落下之处,溅起的水珠在阳光下碎成五彩。我忽然想起汤显祖的诗句:“一生痴绝处,无梦到徽州。”这痴,原是被山水逼出来的;这梦,原是被文化腌出来的。徽州人用四百年的光阴,把苦难酿成一坛花雕,坛身上刻着四个字:“耕读传家”。而新安江,就是那根导酒的竹管,只要轻轻一吮,便能尝出千年的回甘。
五、尾声:流水与废墟
离开时,又下起了雨。我撑一把油纸伞站在渔梁坝头,看江水带着几片黄叶远去。那叶子形状奇特,像被剪刀裁过的徽派窗棂。老者说,每年秋天,上游的山里会漂下无数黄叶,都是徽州老屋的雕花木窗,被风雨剥蚀后落入江中。它们将一路漂到钱塘江,最后被东海的潮汐吞没。
我望着那些远去的叶子,忽然觉得徽州就像一座巨大的废墟:废墟上长出了新的茶垄、新的游客、新的客栈,而真正的徽州——那个由墨香、书声、牌坊上的泪痕、新安江底的黄金构成的徽州——正在一点点被流水带走。但转念又想:或许废墟才是文化的终极形态。就像这江水,它带走的一切,终将在某个未知的河口沉淀成新的沙洲,供后来者凭吊。
伞沿滴下一串水珠,落在坝石上,像一声极轻的“滴答”。我转身时,最后一眼看见的是江心的一叶小舟。舟上无人,只有半截断橹横卧,像一块被岁月啃噬的碑。雨幕中,它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最终与江水融为一体。
“文化的最后重量,都化成了流水。”徽州与新安江,不过是历史长卷上两枚相邻的印章:一枚朱文,一枚白文,被时间这方巨大的印泥轻轻一按,便成了永恒。
而永恒,原来不过是——
一滴墨落入江心,
千年后,仍在你眼底晕开。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