绵羊群岛
法罗群岛,孤悬在挪威海与北大西洋之间,由18个岛屿组成,地处北纬62度,现在是丹麦的海外自治领地。群岛有5.4万人口,却有近8万头羊,“法罗群岛”这个名字最早可追溯到公元9世纪的维京时代,原本就是“绵羊群岛”的意思。在这里,羊是自由放牧的,它们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都不是一件让人惊奇的事情。它们在徒步小径上蹲坐,沉静如岩石;它们在屋顶上吃草,闲庭信步;它们在悬崖边眯着眼,长长的毛在风中飘荡。它们坚定地行走,准确地知道哪一条山道通往哪一片草,哪一块石头下最容易藏风。
法罗群岛的草皮屋顶房子,有时羊会蹿到屋顶上吃草。 摄影 沉浮
法罗群岛多山、多岩石,气候寒冷多雨,海风永不停息,这一切让耕种成为近乎不可能的事情,岛上甚至鲜有树木生长。这种风土的独特性决定着法罗的饮食文化,自公元9世纪以来,法罗人以海洋生物、鸟类和羊肉为主要食物来源,在极具挑战性的自然环境下学会了尽可能多地储存食物,开发出独特的肉类熟成和发酵方法,并沿用至今。
法罗人利用低温、强劲海风和空气中高浓度的盐创造出一种独特风味,名为ræst,意思是发酵。走在法罗村庄,时常会看到一些木屋立在海边或山坡上,外表与普通仓库类似,里面挂着肉类和鱼类,屋体四面都有缝隙,让北大西洋的海风可以穿堂而过。短则几周,长则半年或者更久,所有的熟成完全依靠自然调节,不需要使用任何现代化设备进行人工控温控湿,这些风干木屋就是法罗人的天然发酵室。
在瓦格岛的尽头,偏远的小山村Gásadalur(直译为“鹅谷”),我走近这样一座木屋,透过缝隙向内窥视,只见排列整齐的整块羊肉挂满整间小屋,它们闻起来有类似蓝纹奶酪、陈年火腿的发酵气味。后来,我又有机会品尝了一次,滋味粗粝而复杂,比起我们熟悉的火腿更杂糅了青草和海鱼的味道。此刻,我闭上眼努力回忆那种独特的味道,才惊觉它其实融合了法罗群岛的两大重要元素:几乎覆盖全岛的草和环绕的海,这就是法罗人的家乡味吧。
小山村Gásadalur的瀑布是法罗群岛标志性景点之一。 摄影 沉浮
走在法罗徒步小径上,有时能看到羊屎在地上随风势飞快翻滚,有时会看到羊毛纠缠在草上。在卡勒灯塔,这个法罗群岛游客最多的地方,我低头捡起一团浅棕色羊毛。法罗羊毛很少染色,绝大部分保留本身天然色泽,也正因为这样,每年采集羊毛的不同可能会决定当年的“流行色”。也许这就是为什么法罗羊的花色命名这么细致:礼品店里的绵羊海报显示,根据不同毛色和花纹形态,它们可分为黑、白、灰等5种不同颜色组和25种不同的细分名字。而我捡起的这一团,是只占10%的珍贵浅棕色系。
在前往法罗的航班上,名为《羊毛岛》的纪录片讲述着法罗羊毛的文化与历史;在古老农舍改成的咖啡厅里,随意放置着羊毛不同形态的展示品:柔软的下毛和稍显粗糙的长长的外毛,它们都被手工梳理,而后纺织成纱线;在法罗群岛国家美术馆,羊毛制成的装置艺术、以羊为主题的画作都是重要的展品。在法罗群岛,羊是生存需要,是文化符号,更是生活本身。“羊毛是法罗群岛的黄金”(Ull er Føroya gull),有一句古老的法罗谚语是这样说的。离开前,我在超市买了一团羊毛当作旅行纪念品,带走了我的“黄金”。
关于海的传说
17世纪前,法罗人曾数度出海,前往冰岛、设得兰群岛等地,只为了寻找能在野外生存,度过漫长而寒冷的冬季的羊。它们在法罗群岛适应了新环境,进而发展出拥有厚厚羊毛的法罗品种。“出海找羊”的故事把羊和海以一种既浪漫又现实的方式联系在了一起,它们恰好也是每个到达法罗群岛的人,都不会忽略的两大元素。
羊与海之间还存在一种更为紧密的连接点——渔民毛衣。在19世纪末,法罗群岛的男人们几乎整个夏天都出海。不用经常清洗,只需要挂在甲板上吹风就不会有太多汗味,毛衣的这一特性很适合渔民的日常。更重要的是,羊毛可以保持60%的湿度却并不让人觉得潮湿,羊毛里的水分甚至有助于保暖。据说一次海难事故发生后,渔民们全身湿透地坐在救生艇里。穿着法罗毛衣的渔民幸存了下来,穿着别的衣服的外国渔民却没有。
在北大西洋地区,流传着很多渔民与大海的故事。在这里,每个家庭可能都有自己独特的渔夫毛衣编织图案,代表着个人或家族,也承担着在风浪中“认人”的功能。当渔船归来,岸上的人们可以远远地通过毛衣图案分辨亲人;当有人不幸溺亡,遗体难以辨认,渔民毛衣就成为身份识别的最后线索。
法罗群岛的“巨人和女巫” 摄影 沉浮
在法罗的各个岛屿上,距离大海最远的地方也不过5公里路,所以在法罗的文化中,海洋不是抽象的元素,而是有灵魂、有性格、有情绪的存在——许多海的故事便成了传说,陪伴着法罗人走过每一个风浪之夜。
站在Streymoy岛最北端的村庄Tjørnuvík的黑沙滩上,能望见海岸边两块巨大的岩石,它们是法罗群岛的知名打卡点“巨人和女巫”。传说很久很久以前,冰岛首席女巫派一位巨人和他的女巫妻子来到法罗群岛,试图把这些岛屿偷回冰岛。他们在黄昏时出发,抵达法罗群岛的西北部,在名为Eiðiskollur 的山上系了绳子试图拉动岛屿,他们彻夜工作,全神贯注,忘记了时间。就像所有只存在于夜间的魔法生物一样,巨人和女巫在第一缕阳光下变成了石头。从那以后,巨人和女巫一直站在那里凝望着祖国冰岛的方向。
神话和传说里蕴含着沧海桑田的古老秘密,也充满告诫意义。尼克斯(Nix)是一种传说中的神奇生物,它生活在法罗群岛几乎所有的湖泊中,可以把自己变成不同形态。当有人尤其是孩子靠近湖边,尼克斯就会浮出水面,吸引人的注意力,然后把人拖到湖里。通常尼克斯的形态是一匹非常漂亮的马。我在著名的海上悬湖(Leitisvatn)看到了它——绝大部分旅行者都只会前往悬湖靠海的那一头,高出海平面近30米悬崖上的湖面,奔腾入海的瀑布拥有让所有旅行者都为之惊叹的力量——湖的另一头鲜有访客的地方,藏着尼克斯的雕像。它前蹄跃起姿态高昂,在湖面上留下迷人的光影,让我恍惚间产生想要靠近的冲动。“不要靠近湖面,不然会被尼克斯抓走”,是法罗人给孩子们上的敬畏自然第一课。
法罗群岛传说中的生物尼克斯(Nix) 摄影 沉浮
在所有的故事里,流传最广的莫过于海豹女(Kópakonan)。传说海豹女是被诅咒的灵魂,一年一度,在特定的夜晚它们会脱下皮毛化作人形,唱歌跳舞直至太阳升起。一位渔民偷走了海豹女的皮毛,把她留在人类世界做妻子。多年后,海豹女终于取回皮毛,返回大海。时光荏苒,有一天,村民计划外出捕猎海豹。狩猎前一晚,海豹女托梦请求她曾经的人类丈夫不要伤害某一头雄海豹和两头小海豹,那是她的丈夫和孩子。可她曾经的人类丈夫并未听从,将它们全部猎杀。海豹女悲痛欲绝,哀嚎着发下诅咒:这座村落的人和他们的后代将不断丧生大海。
这个传说发生在法罗北部卡尔索伊岛的Mikladalur村,这里如今有一座海豹女雕像。她背对着大海站在岩石上,身披半脱的海豹皮,面容哀伤而坚定。据说冬天的风暴天,海豹女雕像有时会被海浪覆盖,这种戏剧化的场景,让人不由得联想起故事里海豹女的愤怒。
这些传说不只是古老神话的残影,也蕴含着岛民对大海、对不可掌控的世界的情感回应。在这里,海从来不是浪漫的,而是庄重的。人们尊重它,因为人们控制不了它。大海是生计,是日常,也是信仰。
海上悬湖位于高出海平面近30米的悬崖上。 摄影 沉浮
“我们,法罗人”
在卡尔索伊岛,007替代了海豹女,成为了最受旅行者欢迎的传奇。卡尔索伊岛是007最后一部《无暇赴死》的取景地。电影的最后,邦德站在卡勒灯塔的边缘,被导弹包围,迎来他生命的终点。007墓碑几乎成为法罗群岛最受欢迎的打卡点之一,墓碑前的草地早被踩秃,泥土裸露。许多人提着马提尼而来,向这一位电影里的传奇人物致敬。
James Bond的墓碑 摄影 沉浮
前往007墓碑的徒步线路 摄影 沉浮
早在007墓碑出现之前,卡勒灯塔就是法罗群岛著名的徒步线路——法罗的旅行指南一大半由徒步线路构成。在法罗群岛,徒步不是一种运动,而是一种生活方式。法罗群岛的合法徒步路线被称为垒石路(Varðagøtur),它们连接起村庄与村庄。走在路上,有时会长久地看不见人,幸亏夏天几乎不落的太阳,让我有大把的白昼时光可以挥霍;幸亏有堆成小塔状的石堆指引,让我知道准没走错。
这种石堆在法罗语里叫várði,意思是“守望者”或“路引”,是古代牧羊人和旅行者的导航标志。它们如同来自先人的指引,守护着通往下一个山谷或村庄的路径,长久守望着这片土地。
石堆路标并不是一次性垒成的,后来者有时也会往石堆上增添新的石块……法罗向导Fríðgerð Rasmussen向我们讲述起石堆路标的故事,大风天里,她的声音飞快飘散,我仿佛听到一种数百年来的集体吟诵,每一块石头都是一种嗓音。
前往卡勒灯塔的徒步线路 摄影 沉浮
卡勒灯塔 摄影 沉浮
在这个大风天,我们收获了难以想象的奇景:入海的瀑布随风势逆流,海面上的波浪被风扬起,还有水汽、雨雾,天地间一切的水都交织在一起,世界仿佛笼罩在细细密密的水网里。在法罗群岛旅行,天气的多变完全不可控,唯一确定的大概就是“不确定”本身。
面对让我们措手不及的大风大雨,向导Rasmussen却游刃有余。她总是不光有备选方案,甚至还有备选方案二三四……无论什么样的状况,她都能飞快拿出应对方案。“我们法罗人……”当我惊叹于她的应变之快时,她笑着说。
是啊,这有什么难的呢。徒步对我们这些外来者而言是挑战,对她则只是生活。寒冷的风、泥泞的山径、无法预判的天气、没有栏杆的悬崖,所有这些对她而言,都不过是习以为常的事情。
Rasmussen常说起“我们法罗人”:当我们拄着登山杖,走在泥泞的徒步小径上每一步都小心翼翼时,她像羊一样灵巧穿梭,轻盈地走在前方,说“我们法罗人善用脚踝”;当我们裹紧衣服躲在岩石背风处时,她穿着远比我们单薄的日常外套,说“我们法罗人不怕冷”。
我们就这样,听她絮絮述说着法罗的各种故事,偷渡的第一只老鼠、岩石的地质层、最受欢迎的飞鸟和最不起眼的植株,我们跟着她品尝路边的野果、自家的熟成羊肉和小山村特产的奶酪。她的声音总是温和却坚定,旅行指南上的法罗群岛,因为Rasmussen的叙述而变得亲切、真实、具体了起来。
离开法罗之后,我总回想起那个大风天。风速83公里/小时的山顶,一位旅伴的帽子被风吹走,我们还在思考是不是捡不回来了的时候,Rasmussen已经迈着优雅的步子走去。风吹来时,她转过头缓缓闭上了眼睛,回头时正好看到我在拍她,便笑着张开双臂。风鼓起她的外套,像鸟儿在飞翔。就在那一刻,我脑中忽然闪回她说过的话:“我们,法罗人”。
大风天里,法罗群岛的瀑布会逆流。 摄影 沉浮
圣奥拉夫节
每年7月28日,是法罗群岛一年里最盛大的传统节日——圣奥拉夫节(Ólavsøka),也是他们的国庆日。圣奥拉夫节源自对挪威国王奥拉夫二世(Olaf II Haraldsson)的纪念。奥拉夫二世在11世纪初统一挪威并推行基督教化改革,最终在1030年于斯蒂克斯塔德战役中牺牲。北欧地区许多地方,包括法罗群岛,将7月29日视为他的纪念日,而法罗将庆祝提前到7月28日,形成了长达两天的庆典。
对法罗来说,圣奥拉夫节不仅是宗教纪念,更是法罗民族身份的象征。群岛历史上多次被挪威和丹麦统治,节日成了他们凝聚文化认同、表达自我的重要时刻。法罗群岛首府托尔斯港,街头巷尾挂满了白底红十字、蓝边的法罗旗帜。
圣奥拉夫节期间,托尔斯港全城都在举行庆典。街头临时搭建的摄影棚前永远排着长队,孩子们几乎人手一个气球,人们穿着名为Tjóðarbúni的民族服饰在城中穿行。男人们穿着白衬衫配上有着复杂刺绣和银质纽扣的羊毛背心,有些还穿着同色羊毛外套。女人们穿着红色蓝色的紧身毛衣,用银质扣子和链子固定住毛衣和一块黑色天鹅绒布,配上同色的长裙子,还有各色羊毛的绣花围裙,有些还穿着黑色的斗篷配上复古胸针,全套装备满是复古气息,让人恍惚间产生今夕是何年的错觉。
7月28日,游行开始了。盛装的马队和铜管乐队后面,跟着的竟然是运动员。当我看到这一幕的时候简直充满了错愕感:国庆节难道不应该是穿着民族服饰的队伍游行吗?看来法罗运动员才是大家心目中的英雄。
7月28日,圣奥拉夫节游行开始,法罗运动员是游行队伍的主角。 摄影 沉浮
下午,法罗当地的国民运动划船比赛的决赛在托尔斯港港口举行,这是当地最重要的比赛。划船比赛初选赛从五月底六月初开始,所有村落都会派出船只参加,自然每个村庄也都有人群观战。我跟随着人群来到海边,看着划船比赛的选手们做着最后准备。他们结实的臂膀和专注的眼神,仿佛让我回到了那个靠海谋生的古老时代。这是古老的捕鱼文化的传承,划船技巧是生存与速度的较量。强壮的桨手们拼尽全力,船只划过蓝色的海面一次次冲过终点,每一次破浪而出,人群中都爆发出一阵欢呼。船只最后被高高举过头顶,接受所有观众的祝福。
海边礁石上,我边看着比赛,边和孩童们一起手脚并用地爬上爬下。法罗岛民们在我身边热烈聊天,我听不懂他们的说话内容,可从他们时不时爆发的长笑,能隐约辨认出这是一场许久不见的老朋友聚会。我忍不住猜想,也许让老朋友们有借口见面聚会,才是圣奥拉夫节最重要的意义。
圣奥拉夫节上的老朋友聚会 摄影 沉浮
圣奥拉夫节官方正式游行则从7月29日上午开始。法罗群岛的议员、警察局长、牧师和其他一些重要人物列队从议会大厦蜿蜒穿过城市走到大教堂,在教堂进行礼拜,而后列队重新走回议会大厦,开始古典音乐与唱诗班合唱。到了中午,议会大厦广场上,前排的唱诗班、广场上的人们开始了《奥拉夫索卡大合唱》(Ólavsøka Cantata)。这首曲子由法罗著名作曲家桑奈夫·拉斯穆森(Sunnleif Rasmussen)以法罗群岛传统的民歌与赞美诗为基础,以现代音乐作曲而成。这一天,从清晨到傍晚,他们唱着歌,从一个小广场唱到另一个小广场。
7月的法罗群岛,太阳近乎永不落山,夜晚被极度拉长的白昼吞没,天空泛着淡淡的橙色与金黄,给节日披上梦幻的光晕。人们在漫长的黄昏中忘却时间。我混在人群中,一首一首地听,直至满城的合唱。我听不懂他们的歌谣,我能听懂的是他们的激昂与深情。
随着太阳缓缓在远方的海平线附近游移,街头的音乐与笑声依旧高涨,音乐与阳光仿佛永不落幕。没有黑夜的压迫,庆典的氛围变得更为悠长和宽广,人们在微光中共舞,交流,庆祝,仿佛整个世界都被照亮。
这就是圣奥拉夫节,一个在光与风中绵延不息的承诺。
沉浮
责编 杨嘉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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