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甲贡至拉里宗分三站,第一站由甲贡至多洞,约四十公里。
多洞是一片广阔的荒原,荒原中点缀着两座黑牛毛帐房,里面住着几位差民,由二十九族派来。
谈起二十九族,原来是蒙古族后裔,有人口一万多,散居在西藏北部的广大草原。
满清时代直属驻藏大臣管辖,民国后由西藏地方政府管辖。
差民每半月更换一次,当我没有渡过金沙江以前,曾从在西藏东部旅行过的人口中听说,从甲贡至拉里宗一段,全是荒寒不毛之地,既无人烟,也无农田,今天亲临其境,目睹如此荒凉的景象,才体会到他们并没有夸大其词。
驿站搭的是牛毛帐篷,四面没有遮拦,我与随从共五个人席地而卧,夜晚仰视星辰,万籁俱寂,只听到附近的牛吼马叫和远处的野兽咆哮的声音,让人感到毛骨悚然,整夜难以入睡。
乌拉娃则把牦牛圈起来,人躺在它们中间,藏兵荷枪实弹,看守着茶驮,以防被盗窃。
真是人人各怀恐惧,这种滋味,不亲临其境是体会不到的。
第二站由多洞至擦竹喀,约四十公里。
八月一日晨,天未亮就起身烧茶,清早的荒原寒风瑟瑟,吹得我浑身发抖。
喝完茶后离开多洞,沿附近山沟走十公里就到了鲁工拉大雪山,鲁工拉与夏工拉齐名。
夏工拉山势高而陡,从山脚可以仰视山顶。
鲁工拉则是险而长,逶迤三十里,浓雾弥漫,气候阴森,山间的积雪常年不化。
行走在山里,人很容易头晕,牲口容易倒毙,可见瘴气重得很。
而且不能大声说话,声音稍大,马上会引来冰雹兜头而下。
鲁工拉海拔五七七六米,山腰有一个湖泊,方圆七八里,四季结冰,据说湖中有鱼,但没有见到有人捕捉,沿湖而行十多里地,然后又踏上广阔无边的荒原,在荒原的尽头就是擦竹喀。
藏语擦竹喀,即汉语的温泉。
驿站房屋矮小,空气污浊。
我和随从共五人,加上乌拉巴男女三人,在一间斗室过夜,拥挤不堪。
第二天颜俊告诉我他一夜没睡,因为听见旁边的一对男女乌拉巴在做爱,动静太大,令他浮想联翩,动了凡心。
我训斥他说,你已经出家,应该断除淫念,你难道没有听说过“万恶淫为首”这句话吗?
由擦竹喀至拉里宗,大约是三十三公里。
在途中,藏兵忽然问我,你们的茶驮有没有纳税的执照?
我回答说,在昌都启程仓促,没有向总管府申请,能不能设法与札萨的茶混在一起?我会付你几两藏银酒钱作为酬谢。
西藏东部有四个抽茶税的关卡,分别是岗拖——昌都——罗隆宗——拉里宗。
我的茶驮经过岗拖和昌都时都是靠了朋友的人情担保才免去抽税,这回在拉里宗,也是因为藏兵设法帮忙才过了最后一道税关。
下午四点左右抵达拉里宗,这是赴藏途中的第四大站。
路旁有一座高山,拉里大寺就依山而建,寺中有喇嘛约三百多人,由堪布进行管理,属黄教系统。
寺内喇嘛以修上乐金刚驰名,听说十分灵验。
喇嘛寺建筑得很雄伟,远远望去犹如拉里宗的屏风。
拉里的水利资源丰富,一是同妥楮河,发源于大偏关,流经拉里,会合在拉里河。
附近山麓上有一个百户人家的小村庄,都是平房,因拉里四季多风,房屋低矮可以避免狂风的破坏。
四郊农田稀少,只有一些试种的青稞,才长出一寸长的苗子。
如果在罗隆宗和硕督,这时已经是收割的季节了。
拉里因为是牧区,所以牛羊肉很便宜,也出产丰富的酥油,花藏银二十两就能买到一克,比拉萨市面还便宜许多。
每年冬季,拉里人就把牛羊肉和酥油运往拉萨,换回青稞,所以对拉里及二十九族人民来说,青稞是高贵的粮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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拉里宗有两条道路通往拉萨:
一条是由拉里向西南行进,经吉克卡、哈噶措卡转入墨竹工卡而至拉萨,道路较为平坦,而且水草很多。
一条由拉里南行,翻越瓦子山,然后到工布江达,是康藏的官道,也就是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
官道沿途一带有居民。
我们先是翻过了卓拉山,抵达果利,又翻越了果利附近的革拉山到达张多,经过三天路程来到了工布江达。
这是东藏的第五大站,西藏地方政府派有宗本驻扎。
满清时代此地驻有汉兵,还设有粮台。
清末四川总督赵尔丰及尹昌衡二人都建议将江达划归四川管辖,主张江达以西为藏地,江达以东为西康,以便就近节制西藏。
藏人也称江达以东为康。
江达宗有居民百余户,附近田连阡陌,尼洋河横贯全境,所以有灌溉的便利。
河上架设了一座大木桥,以方便行人通过。
普通人称江达大多叫工布江达,实际上工布是地区名,包括江达以南大片土地,江达宗是在工布区内。
江达的妇女在打扮上和其他地方不同,有的头戴圆形黑氆氇小帽,也有头戴圆形红珊瑚巴珠的。
身穿长到脚面的绵质长衫,外罩黑氆氇长背心,脚蹬厚底的皮靴,手中常搓毛线。
江达宗内,除土人外还有不少前清汉人的后裔。
有一位叫马文才的汉人,已经七十多岁,精通汉藏两种语文,在江达邮局担任书记,月薪是藏银九两。
他和藏女结婚后生育了两个儿子,如今都是喇嘛,一个女儿年纪小,还呆在家中。
另有一位蔡君,原籍成都,来江达已有四十多年,家道小康,一切生活方式都已藏化,有二女一子,长女已经出嫁。
他邀我到府上念经,佛堂内陈列得颇为整齐,当时他的子女女婿都在,他为我介绍。
女婿是江达宗秘书,藏文造诣很深,他对我说已见到了我的乌拉马牌,并已批示照支,我一一为他们摸顶祝福。
两位先生兼通汉藏语文,在江达汉人中算是佼佼者,江达的汉人社会仍旧遵守着旧习俗,还有保正制度,但多数的汉人在当地社会中经济地位落后,因此遭到藏人鄙视。
为补充粮食,我在江达停留了四天。
糌粑每克(西藏单位,每克约合两磅多)的价钱是藏银九两,不但贵,而且还难以买到。
为了庆祝颜俊的生日,我特意购买了一点新鲜牛肉、白菜,还买到一点西藏豆腐,真是让人喜出望外。
哪知将豆腐浸水泡了一夜以后,仍然硬得像石块一样,原来这东西形状像豆腐,实际上是西藏的干奶块,我们都大呼上当。
在离开江达继续前进的路上,我第一次见到了西藏传递信件的邮差,邮包是黄色,重量约有五公斤,邮包外层包皮上有邮局负责人的火漆印。
邮差手持马铃短棒,身上背着背包,徒步行走,由一个札康到下一个札康,每个札康的距离约五公里,邮局规定从江达到拉萨,限期五天到达。
邮差的薪金用天计算,每天有糌粑四升。
前面提到过,西藏的邮政以拉萨为中心,东至江达,南至亚东,西至日喀则,北至黑河,多年来没有发展。
在前往鹿马岭的途中,因为不识路,所以尾随骡帮行走。
先沿着河边,再进入山沟,因为路途平坦,到达鹿马岭比预计时间要早。
鹿马岭有居民三十多户,村庄建在高山上,此地盛产皮革。
每双靴底卖藏银二两,我的鞋底从昌都旅行到现在已经破了洞,于是买了皮革,请皮匠更换鞋底。
皮匠的缝法非常拙劣,我在旁边说你的缝法不对,他却不高兴地对我说,这是我们西藏通行的缝法,至于你们汉人怎么样缝我可不知道。
深夜藏兵赶到鹿马岭对我说,明天须翻越工布巴拉大山,这一站很长,要提早起身赶路,否则当天赶不到乌苏江。
于是在夜里三点我们即离开鹿马岭,抵达工布巴拉山麓时,天刚放亮。
此山不高,但以绵长荒僻著称。
七月里,拉萨某个贵族的管家就被杀死在山间,至今凶手还没抓到。
因为管家仗着主人的势力虐待当地人,引起当地人的不满,所以被杀。
经过整整一天的行程,我们在晚间到达乌苏江。
这里有居民三十多户,村庄坐落在山谷平坦的地方,村子前有一条溪流,就是乌苏江,水流细得像条小溪一样,再向西它就流入拉萨河,这时河身渐渐宽大,沿着江西走,岸边都是田野,周围山上长满青翠的树木。
邻近拉萨了,四下的气象渐渐改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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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乌苏江沿河西行三十公里到仁进里,此地的妇女,大都在面部涂上黑茶油,猛一看像非洲的黑人一样,大概是当地民俗。
再向前五公里就是墨竹工卡,只见沿途大片农田,路上来往的人也很多。
墨竹工卡因为接近拉萨,市面比较繁荣,居民大约一百多户,街道两旁小商店很多。
拉萨已经近在咫尺,以后的旅途平坦安全,不需要护卫了,我就在这里和护送我们的藏兵告别。
从硕督开始,藏兵和我们一路同行同住了二十七天,大家相处得很融洽,现在马上要各奔东西,真有些依依不舍的感觉。
由墨竹工卡至拉萨,水陆交通都很方便,水路由墨竹工卡乘牛皮船顺流而下,一天就可到达拉萨。
经营木材的商人往往将木料驮到江边,再用牛皮船运往拉萨,既快捷又便宜。
陆路是用牛马,或骑或驮,但是这里的村庄密集,我的马牌每到一个村子就要换,耗去大量时间,所以走陆路反而不如走水路便捷,如果是自备牲口,就没有这种麻烦。
由墨竹工卡向拉萨前进,当晚歇宿在一个叫八角朔的地方。
这里有二十多户居民,都是甘丹寺的佃户,从八角朔可遥望到甘丹寺山顶的殿堂。
甘丹寺是三大寺之一,为黄教教主宗喀巴大师生前亲自建立,时间是明永乐八年,岁次乙丑(一四O九年),当时宗喀巴大师五十三岁。
寺庙距离拉萨约三十七公里,宗喀巴大师的肉身塔及历代甘丹墀巴的骨塔,都供奉在寺内,多少年来一直是黄教信奉朝拜的中心。
由八角朔到德庆只有二十五公里,我们到达后在此更换乌拉。
德庆是个农业区,有居民五十多户,在这里可以远远看见布达拉宫金碧辉煌的雄姿。
宫殿初建于七世纪藏王松赞干布时代,地基是用石块及生铁铸成,十分坚固。
宫殿刚刚建立的时候,规模很大,有房屋千间,芒松茫赞时被一场大火焚毁,直到五世达赖喇嘛(一六一五——一六七七)加以扩建,才完成了现在的格局。
每年春冬两季,达赖喇嘛就住在这里,夏秋两季,则移居珠园。
布达拉宫除达赖喇嘛随从外,还有一所经院,名字是“囊结札仓”,有喇嘛二百多人,专修密法,经常举行法会及护摩等仪式。
每年冬季十二月,布达拉宫还举行打鬼会,也由囊结札仓年轻喇嘛扮演。
德庆距拉萨约三十公里。
我们从德庆西行二十里到蔡里,民间传说蔡里就是唐僧取经所经过的高老庄,其实不是。
唐僧取经是经新疆高昌而达印度,经过今天的拉达克,唐僧并未经过西藏。
从蔡里西行十公里,就到了拉萨河边。
拉萨河发源于唐古拉山南麓, 山在拉萨西北方,拉萨河从东流过墨竹工卡,向西流经拉萨城南到曲水,与雅鲁藏布江会合。
拉萨河在冬季枯水时,两岸之间用大木船引渡,夏季涨水时,用牛皮船引渡,牛马泅水过河。
我们一行人到达河岸后,乘牛皮船过河抵达西岸,两岸相距约有三百米,河岸平坦,很多的沙石,光秃不毛,没有任何建筑,西藏人把这里叫作“公布堂”。
拉萨的气候四季干燥,日照时间长,因此被称作日光城。
四周高山环绕,号称铁围,拉萨盆地就在其中。
东西纵长约七十多公里,南北横宽约二十余公里。
拉萨河流经它的南部。
这时的拉萨市人口大约两万多人,包括藏人、康巴、青海人,贺巴、蒙古人,尼泊尔人,不丹人,拉达克人,锡金人,汉人,英国人等,真是一个人种大展览场。
布达拉宫以及与布达拉山相连的药王山寺,三大寺之一的哲蚌寺,及罗布林卡都分布在拉萨市的西部。
色拉寺、札什城及小昭寺在拉萨的北部及东北部。
我们由东面进人拉萨市,首先经过的是刘朴忱先生纪念亭及回教清真寺,再走一里地就到达拉萨市中心最繁华的商业区——八角街。
因为颜俊是交通部职工,所以直接前往交通部拉萨无线电台所在地报到。
他的同伴谭兴沛这时已经比我们提前到达拉萨。
交通部拉萨无线电台设在拉萨市内八角路附近的桑柱颇张别院内。
桑颇是西藏有名的大贵族之一,曾有两代达赖喇嘛出生在他家。
桑颇大厦坐北朝南,与大昭寺南门讲经台相隔一条街。
拉萨电台原是国民党政府专使黄慕松代表在民国二十三年(一九三四年)入藏致祭十三世达赖时的行辕电台;黄慕松在完成任务后,认为拉萨有必要设立一座电台,为国民党政府与西藏地方的联系提供方便。
西藏地方政府同意了他的要求,拨给电台房屋及日常用品,并派民工背水打杂,西藏地方政府还指派了一名联络官常住照应,其实也是来监视电台工作人员的举动。
电台此时由张威白负责主持,另外还有报务员福建人赵季灏及藏文翻译员马宝轩。
他们每天与成都通报两次,电台同时也对民间开放,经营商业电台的业务,官商都觉得很方便。
到达拉萨的第二天,我就按照西藏的习俗,到拉萨河去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
自从西康德格到拉萨一共走了七十一天,沿途一直没有机会洗澡。
入藏前,很多人都说我这样的体质受不了沿途的辛劳和高原的气候,坚持不到拉萨就会病倒,甚至可能送命。
但结果是这一路我连小病也没生过一次,而且每次在关键时刻总有贵人相助,令我能成功地到达目的地,对此,我只有万分感激诸佛菩萨的加持。
洗清了身上的污垢和旅途的尘劳后,我买了一克酥油及香花等物,前往大昭寺朝拜释迦牟尼佛。
大昭寺的正门向西开,门前有唐柳及唐蕃会盟碑,里面的佛殿大多常时开放,惟独释迦佛殿,每天早晚只开放几个小时,因这尊佛像是唐朝文成公主下嫁藏王松赞干布时由长安运来的,是释迦牟尼佛十二岁时的身像,释迦世尊住世时亲自为这尊佛像开光,所以藏人把它看成宝物。
佛像全身及佛龛内外到处装饰着珠宝,大如鸡卵,显得极为庄严。
佛像前的桌子上供满了金灯,每盏大的用好几斤黄金做成,小的也要用一斤左右的黄金。
这些都是历代达赖喇嘛、摄政王、噶布伦及蒙藏各地的王公、土司等供奉的,普通人即使有能力供奉金灯,不经看管人同意,也不能在佛像前摆放。
佛殿开放时,朝拜人鱼贯而入,顶礼膜拜,然后绕佛一圈出殿。
很多人为了朝拜这尊释迦佛像,一步一拜地磕长头,从西康、青海、甚至外蒙古一直磕到拉萨,有的需要几年的时间。
西藏本地人凡遇到喜庆的事情如升官、嫁娶等,都会来佛前供灯,这已经成了习惯。
出了大昭寺,又前往朝礼小昭寺。
该寺在拉萨市的西北,地名拉摩车,寺庙是由文成公主建成,所以大门向东,向着长安的方向。
寺中的释迦牟尼像是尼泊尔公主从尼国带来的,庄严贵重。
但小昭寺经常被上密院用作经堂,所以不如大昭寺那样朝礼方便。
我到达拉萨的第三天,由交通部电台台长张威白先生引导参观布达拉宫及罗布林卡。
布达拉宫地理位置特殊,据说在风水上有独特之处,它所在的红山地势就像一条龙,布达拉宫正好建在龙背上,而药王寺是建在龙尾上,前后相连,遥相呼应。
当年清军大将岳钟琪率兵平息了廓尔喀之乱后,看到这一代的风水太强盛,恐怕将来祸乱再起,于是下令用大炮把布达拉宫和药王寺连接的地方炸断,想打破这里的气势。
以后藏人为了恢复这一带的风水,在山脉被炸断裂的地方修了一座佛塔,用铁索和铜铃把前后两处联了起来,名字就叫“摇铃接脉”,成了拉萨的一个特殊景致。
布达拉宫是达赖喇嘛冬季居住的地方,宫中收藏唐代以来的历史文物及历代达赖喇嘛的遗物,都是中国明清两朝皇帝所赏赐,我曾亲眼见到慈禧太后为赐给十三世达赖而亲笔画的花卉。
布达拉山脚下是雪里宗,那里还保留着两座乾隆皇帝十全记御碑亭。
罗布林卡在布达拉宫西边数里,原来是第七世达赖噶桑嘉措所建,作为达赖喇嘛夏宫的一座人造园林,随后陆续扩建,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它的门前有两个石头狮子,经常有藏兵把门,门前铺设了一条甬道,直达药王山,道路非常宽阔,两边树木夹道。
自从十三世达赖圆寂后,十四世的转世灵童还没有到达拉萨,所以园中达赖的内寝宫开放任人参观。
内寝宫除陈列几件清代皇帝赏赐的玉如意、象牙手杖、翡翠鼻烟壶外,没有什么特别的古董。
但因十三世达赖生前喜欢好马,马厩中养着几十匹名马,只因为是达赖喇嘛的宠物,没人敢骑,所有的名驹名马,除了吃睡之外无所事事,都成了一群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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