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五点,阿卜杜勒・哈米德・阿里的手机屏幕在黑暗中亮起。他指尖飞速划过12306抢票助手的界面,反复刷新着从霍姆斯开往巴尔米拉的车次列表。
这款软件能24小时托管抢票,实时同步票源数据,甚至分析附近车站余票,但此刻所有技术优势在200万叙利亚人同时点击“查询”的洪流中荡然无存。距离巴尔米拉三百公里,他仿佛已闻到故乡枣椰树的气味,尽管那绿洲已被战火烤成焦土。
2024年12月,巴沙尔・阿萨德政权倒台的消息如野火燎原,终结了54年的家族统治。中东政治版图重组的同时,一道微光刺透阴云:流亡者归乡的通道打开了。
五个月内,超过200万叙利亚人涌向故土,其中近万人如阿里一样,奔向沙漠腹地那座曾以丝绸商路驿站闻名的千年古城,巴尔米拉。
废墟上的足印
当阿里踏上故乡的土地,十五岁逃亡时的记忆瞬间崩裂。2015年“伊斯兰国”的坦克碾过棕榈树影下的街巷,把古罗马剧院变成刑场,将拒绝交出文物藏匿点的老馆长哈立德・阿萨德斩首示众。
如今穿行在弹坑密布的街道,他踢到半截雕刻葡萄藤纹的石柱,那是贝尔神庙仅存的遗物。2015年8月,极端分子用炸药将这座供奉众神的主殿轰成齑粉,连同塞维鲁皇帝的凯旋拱门、四柱塔一起,把两千年的文明碾作沙尘。
更深的痛楚来自活着的伤痕。武装团伙占据着居民房屋,俄罗斯士兵在曾接待游客的豪华酒店设立指挥部。检查站的枪口截断小巷,柏树残枝横陈路面。
侥幸留守的邻居低声告诉阿里,占领时期食物耗尽时,有人啃食骆驼刺充饥。“那是屈辱的岁月。”阿里望着卡拉特・伊本・马安堡垒坍塌的中世纪城墙,“我们像幽灵活在自家土地上”。
沙海中的文明灯塔
战火吞噬的岂止一座巴尔米拉?往北二百公里,阿勒颇古城的烽烟已燃烧了五千年。人类在此定居的痕迹可追溯至冰河时代末期,比埃及金字塔早八千年。它的城堡雄踞锥形山丘,20米深壕沟拱卫着65米高城墙,蛇门石雕盘绕,笑狮哭狮守卫三重铁门。
然而2023年土耳其强震撕裂了城堡墙体,13世纪蒙古人劫掠的疮疤未愈,新裂缝又爬上塔楼。
这些古城曾是文明交汇的灯塔。巴尔米拉衔接美索不达米亚与地中海,阿勒颇稳坐丝绸之路终点,商队驮着香料丝绸穿过它九座城门。当亚述帝国将阿勒颇神庙改为军事要塞,当罗马人在巴尔米拉竖起柱廊,人类用石头书写着对繁荣的渴望。
可总有权欲的飓风席卷沙海,旭烈兀的射石炮砸垮阿勒颇卫城,“伊斯兰国”的铲车推倒贝尔神庙,千年文明在炸药轰鸣中碎如齑粉。
货币崩溃
阿里在废墟间支起简易帐篷的第七天,邻居法蒂玛抱着空面袋在街角啜泣。战前能买全家口粮的500叙利亚镑,如今只够换半块馕饼。货币汇率从战前50:1暴跌至800:1,公务员月薪缩水到不足3美元。
法蒂玛的丈夫在阿勒颇水泥厂废墟里筛钢筋,日薪刚够买两瓶净水。联合国数据显示,全国58%人口失业,电力供应每天仅两小时,医院里抗生素比黄金更稀缺。
“我们像在沙漠里捕风。”阿里翻出珍藏的镀银咖啡壶,这是祖父当年用二十匹骆驼从大马士革换来的传家宝。如今他蹲在瓦砾堆前,用捡来的木柴煮着苦涩的代用咖啡。
远处传来锤击声,几个少年正拆卸古罗马输水道的石砖,每块能卖5美分。“他们敲碎的是祖先的脊梁。”阿里别过头,水渠的裂痕像蜿蜒的泪沟。
排雷针下的考古队
四月风沙漫卷巴尔米拉,六名身穿防爆服的身影在贝尔神庙遗址匍匐前进。考古学家莱拉·哈桑的金属探测器扫过半截柱基,蜂鸣声骤然尖啸。“是PMN-2反步兵雷!”她示意团队后撤。
这些苏联时期的地雷被极端组织成排埋设在文物区,专等寻宝者踏入陷阱。五年来排雷队已清除2700枚爆炸物,仍有40%区域被死亡封锁。
修复工作比排雷更令人窒息。莱拉跪在塞维鲁拱门遗址前,用软刷清理碎石堆里的卷草纹残片。2015年爆破使这座公元3世纪的凯旋门碎成三万块,最大残片不足脸盆大。
她的团队用三维扫描复原了70%构件,却为缺失的拱顶石争论数月。“每块石头都在诉说历史。”她抚摸着留有罗马石匠刻痕的柱头,“当人们看到拱门重新立起,才知道文明炸不毁。”
游客与归人
五月黄昏,三辆越野车碾过巴尔米拉西郊的弹坑。日本游客松本举着相机拍摄夕阳下的四柱塔,镜头里忽然闯入衣衫褴褛的男孩,他正从柱基裂缝抠出黄铜弹壳,每公斤能换半袋面粉。“别拍!”导游急忙阻拦,“这些孩子以为镜头是枪。”
阿里在帐篷前挂起手绘的“枣椰咖啡”招牌。第一单生意是位瑞士建筑师,他指着贝尔神庙方向感慨:“我在纪录片里见过它战前的样子...”阿里将咖啡粉舀进铜壶:“现在它在我心里更完整。”沙丘传来驼铃声,几个贝都因人牵着驮水的骆驼走过,他们祖先的商队曾在这条路上走了两千年。
重建进行时
六月的热风卷着水泥粉尘扑进鼻腔。古城北侧,三十名工人正在重建被炸毁的国家博物馆。年轻泥瓦匠哈立德抹着汗说:“墙体每砌高半米,就有老人来抚摸砖块。”
他父亲正是因拒绝说出文物藏匿点被杀害的馆长哈立德·阿萨德。博物馆地基里埋着老人殉难时的眼镜,上方将悬挂他拼死保护的公元2世纪鎏金神像。
更宏大的复苏在阿勒略展开。丝路商队旅舍遗址旁,妇女们用传统织机复原锦缎,每米售价抵得过半月工资。驼铃商道公司老板纳迪姆展示着新印的名片:“战前我家五代经营丝绸,现在重启商路就是重启生命线。”他的首单货品是绣着贝尔神庙图案的挂毯,目的地是中国义乌。
永不熄灭的灯火
离乡十三年的教师萨米尔重返阿勒颇老宅时,在塌陷的阁楼里发现奇迹:半截蜡烛立在圣母像前,烛泪堆成小山,这是母亲在空袭中坚持了四年的守夜灯。
如今他在碎玻璃铺成的讲台上,给二十个孩子教授历史课。课本翻到“古代文明”章节时,孩子们争相举手:“我去过巴尔米拉废墟!”“爸爸在修罗马水渠!”
夕阳把贝尔神庙的碎石染成金色时,阿里接到儿子从难民营打来的视频电话。屏幕那头的少年举着画作:彩色的拱门下,穿防爆服的莱拉与挖弹壳的男孩并肩而立,远处有新栽的枣椰树苗。“下学期艺术课主题是‘家园’。”少年声音穿过滋滋电流,“老师说巴尔米拉的意思是‘椰枣之城’,对吗?”
阿里望向废墟上渐次亮起的灯火,那些帐篷里的发电机、排雷队的头灯、织布机的照明灯泡,正连成新的星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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