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枫
摄影:陈爱国 赵建东
如果把泰山比作一部浩瀚的长卷,那么夏日便是它最柔软、最澄明、亦最深情的一章。
当城市的暑气仍在街巷里翻滚,泰山已悄悄把清凉与星光一并缝进夜色,像一位慈祥的老者,摊开掌心,邀你走进一场从亘古奔涌至今的梦境。
入夜,沿着十八盘拾级而上,石阶微凉,苔痕湿滑。风从松针的缝隙里穿过,带着松脂与泥土的甘冽,一路撩拨耳廓。抬头,天幕像刚被山泉洗过的黑缎,没有一丝褶皱,繁星便嵌在上面,一粒粒,亮得几乎要滴落。它们是那么近,仿佛伸手便可捞起一把,攥紧,就能握住整个宇宙的私语。
此刻,人声渐远,万籁俱寂,唯有心跳与山风同频。云雾不知从何处涌来,先是一缕,再是一匹,继而汇成海。它们爬上脚背,漫过腰肢,最后把整座山头轻轻托举,像要把泰山藏进自己的柔软里。于是,你也成了浪尖上的一粒微尘,悬浮于天地,分不清是山在漂移,还是自己在飞升。
子夜过后,星光愈冷,风也愈发清冽。有人在南天门的檐角挂起一盏风灯,橘黄的光晕被雾气晕染,像一枚熟透的柿子,悬在暗蓝的天幕上。你靠在石栏,听远处松涛起伏,像古老的琴弦被风一遍遍拨动。此刻,时间失去了刻度,一秒与百年并无啥分别。
忽而想起李白“扪萝欲就语,却掩青云关”之句,才懂得千年前那位青莲居士,为何在此把酒杯举向虚空——若不把胸膛敞开,怎盛得下这漫天星斗?
四更,东方隐隐透出一抹鱼肚白,像是谁用指甲轻轻划破夜的绸缎。云海开始躁动,从灰青过渡到银白,又渐渐泛起蜜糖般的暖。人群屏息,仿佛怕惊扰一场神圣的孕育。
先是极细的一线金,像婴儿初睁的眼,怯怯地探出地平线。继而,那线金迅速膨胀,像熔化的铜汁灌入云海,顷刻间铺陈出千里锦绣。赤橙黄绿在浪尖上翻滚,山峰被镀上一层流动的光,每一块岩石、每一株草木都成了鎏金的浮雕。
太阳终于跃出云海,带着初生的莽撞与蓬勃,把金色泼向人间。你站在日观峰顶,脸颊被烤得发烫,眼眶却莫名湿润。原来,所谓“震撼”并非山呼海啸,而是万籁俱寂时,一束光替你点亮了心底最柔软的角落。
日出之后,风忽然变得轻盈,像刚睡醒的孩童,带着草木的奶香。云雾散去,山峦显露出清晰的骨骼,岩石的纹理、松针的脉络、甚至一只甲虫的翅鞘,都纤毫毕现。
你沿后石坞下行,露水打湿裤脚。松鼠从枝头跃过,尾羽扫落一串碎金般的日影。远处,挑山工的号子穿破薄雾,一声声,把山路从沉睡中唤醒。他们的脊背弯成一张弓,却挑起整座泰山的晨昏。
此刻,你忽然明白:泰山之美,不止在云海与日出,更在那些在沉默中与山共生的人。他们用脚步丈量陡峭,用汗水浇灌石阶,把凡俗的日子过成了史诗。
正午,阳光垂直倾泻,松针在头顶编织出千万面小镜子,把光斑撒成一地碎银。你坐在五大夫松下,剥一枚山杏,酸涩的汁水溅上舌尖,像把整座夏天的滋味含进嘴里。
极目远眺,黄河如带,汶河如练,田畴村落微缩成棋盘。风从谷底吹来,带着稻浪的暖香与河水的腥甜。你忽然想起杜甫“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的慨叹——原来,千年前的青绿与此刻并无二致,泰山只是安静地站着,便替人间守住了永恒。
归途中,夕阳在十八盘的尽头缓缓坠落,石阶被染成古铜色。你回头望,南天门的轮廓渐渐融进暮色,像一枚钤印,盖在你记忆的卷轴上。
下山的人潮里,有孩童攥着刚买的松果,有老妇把野花别在鬓边,还有少年大声背诵“会当凌绝顶……”。他们的笑声跌落山崖,又被风送回耳畔。你忽然觉得,所谓“浪漫”,并非惊天动地,而是千万人同时被一座山感动,却仍保留各自心跳的节奏。
回到山脚,暑气重新裹挟而来。你抬手遮在眉骨,望见最后一缕霞光正从玉皇顶撤离,像一场盛大演出的帷幕缓缓合拢。
而你知道,帷幕之后,泰山仍在继续它的故事:松针会继续生长,云雾会继续流浪,挑山工的脚步声会日复一日叩响石阶。而你,不过是它漫长岁月里的一粒萤火,短暂地掠过,却被永远收藏在它的褶皱里。
当城市的霓虹再次亮起,你或许会忘记山风的温度,忘记杏子的酸涩,但某个加班到凌晨的夜晚,当你无意间抬头,看见天边一抹极淡的鱼肚白,你会忽然想起:
在齐鲁大地的腹地,有一座山曾用云海为你铺床,用日出为你点灯。它教会你,浪漫从不专属于诗人,而属于每一个愿意在黑暗中跋涉、只为迎接第一缕光的人。
于是,你轻轻合上记忆的扉页,像合上一本深夜读完的诗集。
封面是墨蓝的夜,扉页是碎钻的星,而最后一行,用金色的晨光写着:
“人间值得,泰山值得。岁岁年年,当风从东方吹来,我仍愿为这一场盛大的浪漫,再次启程。”
2025.8.4日于泰山脚下。
壹点号 秋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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