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晋北小城方圆不过三五里,也没有摩天大楼,猫在三面环山的一个小盆地里,似怀了心思的孩子,静静地蹲居在自己的位置上,眼巴巴地瞅着西方那片望不到边际的平地,向往着那边比它大得多的“大”城市。
小城虽小,却并不因其小而简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到过小城的人,都能感受到小城那种独特的美。小城之美,在山、在水、在人,更在于那用纯朴的乡音吼出来的,声声入耳的叫卖声。你听——
“油菜——好新鲜——好水灵——”
好一个女高音,一听就是久经菜场的老手,直溜溜,清亮亮,不含任何颤音,没有丝毫胆怯。这“油菜”二字一出口,不由让人想起菜棚里满眼的绿,满眼的油亮;不由得想见见这位热情的大嫂。若非出于自家之手,若非洒上了自己的汗水,怎会喊得这般投入、这般有气势?
“黄瓜——葫芦——西红柿——”
正琢磨着跟那位大嫂学一嗓子,不提防身后传来了粗重的男低音,浑厚、沉稳。这喊声,类似于磨砂玻璃,粗糙而不失柔和,有点像京戏里的大黑脸,但声调远不及大黑脸们拉得长,是重音落到“瓜”“芦”“柿”上的短促有力的吼唱。细看这位赶着毛驴车的大爷,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插在兜里,低着头,也不看过往的行人,走几步喊一嗓子,一看就是个实在人,没有半点卖弄的意思。
“卖鲤鱼啰——现打的鲤鱼——活蹦乱跳的——不活不要钱的——大鲤鱼——”
不用看,听声音就知道这是个活泼且爱唱爱跳的小伙子。这腔调高亢、急促、有节奏,充满了青春气息。听着听着,我们好像已置身于迪斯科的乐曲中,不由得也想伸伸胳膊、踢踢腿、扭扭腰。
我一边用耳朵捕捉五花八门的叫卖声,一边随着人流向前移动。我逛早市,一半是为了买东西,更多是为享受这些原生态的吟唱。我有时买些什么,有时什么也不买,手里抓着一根胡萝卜,耳朵呢,早又溜到远处那家卖草莓的手推车上了。
入住小城之后,我渐渐喜欢上这纯天然的歌唱声了。
周末的早晨,半睡半醒地躺在床上,听熟悉的叫卖声时不时地从窗外挤进来,有高有低,有长有短,有柔和有粗犷,有字正腔圆有扭捏作态……
刚刚注意上这些声音的时候,许是职业习惯,我常常为那些扭捏的、音量不高的、吐字不清的捏一把汗,真想探出头去,替他们标标准准地喊一嗓子,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他们声调该拉多长,重音该落到哪几个字上。可渐渐地,我发现他们喊得其实比我强一千倍、一万倍。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我曾试着喊过几回,声音颤颤的,没有一点底气,明明是要张扬自己的东西,可喊出来却比偷了人家的东西还难受。于是不得不佩服他们的胆量和勇气。
再后来,当我熟悉了他们的声音,反复地品尝了他们所售卖的物品后,就更咂摸出了那声音的美妙和韵味。
“哈密——杏儿——又甜又酸的——哈密——杏儿——”
酷暑时,这声音甜甜的、脆脆的、润润的。尤其那“杏”和“儿”,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一对热恋的情人,拥着抱着,从空中一路滑下来,在谷底停留片刻,又迅速跃上了半空。听着听着,你的口中早已变得湿润,没办法,只好循声找去,匆匆买下三五斤,回家饱餐一顿。
“羊——头——羊——蹄——现——羊杂——”那天,顶着凛冽的寒风正急着往家赶,不提防这声音飘了过来,让人倍感亲切。这是我模仿得最多的叫卖声,因为它太特别、太吸引人了。
我在心中一遍遍地学着喊着,而学得最多的是那个“现”字的叫声。有一阵子,我实在弄不明白主人公是如何将其唱出来的,它是那么高亢,那么婉转,那么让人如痴如醉。打从那个“现”字一出口,仿佛就在空中旋转开来,一边自转还一边公转,直到在叫卖者的头顶上转了一个整圆后才落到后面的“羊”上。
有一天,我买了他的一碗羊杂,回家后,把那碗羊杂放到餐桌上,一边嗅着它醉人的香味,一边琢磨“现”字的唱法。我闭了眼,想象着卖羊杂人热情诚恳的样子,想象着他做羊杂时的辛劳,摇着头,按顺时针方向边旋转着脑袋边试着喊。嗨!这次还真和他一模一样地喊了出来,地地道道的,也是掺了各种调料的、有滋有味的声音。
后来想,那天之所以能喊得那么标准,是因了卖羊杂人的热情和那碗羊杂香味的感染,是太投入了。这正如那些知名歌唱家,他们唱过的歌多了去了,但能打动人的也不过那么几首,甚至只有一首。而这最能打动人的,也是他们最钟爱的、唱得最投入的。
这些小城的歌唱家们,他们每天只重复着一首歌,这首歌甚至只有一句歌词,但因为这歌词是他们的劳动果实,是他们心中的最爱,所以他们并没有感到单调,感到乏味。他们只想着把自己的所爱奉献给别人,他们用心编织着最美的歌谣,用自己的歌喉为小城唱出最美的歌。
(作者 吴素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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