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东聊城,人称“东昌古城”。这城市没啥赘言,历史久远。走在城里的砖石路上,随便踏上哪一块,都可能踩着前朝的影子。这里文物古迹遍地,尤其古建筑最为密集,光岳楼就杵在那里,连自诩妖娆的黄鹤楼、岳阳楼,遇见也要正眼相待。不少人就知道聊城的古城,其实聊城的古墓,从来也没少过风头——只不过,总归藏在那些杂草蓬头和田间地头,被时光蒙上灰。
大多数人讲到聊城的故事,难免绕不过那些高大的屋顶、斑驳的坊巷。可在被无数脚步碾过的土地下,还有不少名人留下的墓冢,静静诉说着岁月老去。看着热络的游客、早出晚归的老百姓,有几个人知道他们脚下埋着历史的筋骨?就算是本地,能一口气数出这四座陵墓的大概也不多,提起来,竟有几分悬念。
曹植墓,自然是头一份。不少人念着“七步成诗”,对这个魏晋流量担当印象深。你要说墓地,河南、山东都抢着说是自家地界有,真真假假。东阿县的曹植墓,严肃点讲,是国家重点文保单位。那墓就在鱼山的西麓,老远看上去,坟头宛若睡卧的山兽,倒有几分威仪。说起来,“破开曹子建,富了九州十八府”,民间传说总是热闹,实际情况可没那么华美。
考古队拆开那封土堆时,坊间哗然。结果找到的,不外乎金雕、坠珠,玛瑙两三颗,玉挂钩一副,一把金链佩剑。其余的……就一堆陶器,剩下的不过是二十八块遗骨,也难讲全。金银华服呢?传说的神物呢?没有。只剩下那片幽幽的土,像是历史给后人留的玩笑。真相,时而让人觉得空洞——被盗过吗?还是本就如此?谁又说得清,这种细节一时半会怕是考不全。有人失望,有人狐疑。
再说仓颉墓。聊城也有,名字很生僻,“王宗汤村”。有志书记载,确凿实在,连当地人也多半说不清这里竟然葬着“造字鼻祖”。清道光年间整修过,有过祠、过碑、过香火,只是年深日久,疏于管理,就连站在那里,周围的牛羊荡来荡去,估摸也不知道这脚下葬着谁,是仓颉也是泥土中的灵魂。有些地方,原本热闹,过上百十年,冷清下来,史料也稀拉。想认真保护,有心人太少,声音太小,动静太慢。问问今人,多半会摇头。
冉子墓。轮到它,总让多地扯皮。菏泽、聊城冠县,争论不休。按几本老县志,冉子曾来冠县讲学,猝然得疾,客死他乡。葬法呢,随地而葬,家国情仇全都留给乡野。附近村落,“添病”“亡断”“孝子哭”,起的地名吊诡,仿佛在印证着这段史料。清时曾大修过墓、建过祠,古树成林,气派倒是有的。可现如今,这墟址早没了往日的光景。有人专程去看,回来说荒草连天,有块碑,也裂了缝。历史的温度,偶尔就在这些断壁残垣上,摸不出热度来。
堠堌汉墓。名字艰涩,本地人反正不说官名,村口西边三百米,就是那一土堆。高足有十六米,自古就被议论不休。古墓?烽火台?反正说法满天飞。真正考下来,这应当是东汉清河王刘庆的安葬之所。说起来,这人死前并非皇帝,连太子都当不成,后来反倒是当了皇帝的儿子把他“父凭子贵”,追封了孝德皇帝。墓叫甘陵,人呢,倒也不甚风光。皇权变迁,权力的馈赠,甚至会跨越生死。如今剩下的,就是一堆高土和村民们的迷糊事,说清也复杂,说乱也可以。
聊城的古墓,个个有来头,却多数瑟缩于田埂、林间。城外的风大,吹过坟头黄草,能听出来些什么?谁又在意。这些历史的主人公,被钢筋水泥的现代吞没,也无力反抗。有一天,考古队来了,铁锹落土,尘埃四起,旁观者猜想,若翻开坟冢,又该是怎样的尘封秘事?其实根本没人能保证打开墓穴后会发现真相,可能只有更大的无解。
现代人习惯于看热闹,对陵墓的想象总喜欢叠加各种戏剧化的想法。究竟有多少人真正能静下心问一句,这些埋在地下几百上千年的人和事,我们到底该怎么看?有人去拍照,有人据说能感应点什么,还有人调侃走过去连打个喷嚏。神秘在民间,热闹也只是热闹罢了。
数据能说事。国家文物局最近两年公布的数据,聊城登记在册的省级及以上不可移动文物共计两百余处,古墓葬类占11%,其中四大陵墓逐年有专项保护资金投入,三年间投入合计六百多万元。修缮进度如蜗牛,实际效果见仁见智,有的地方内讧不断。资金流转下来的慢,但地方压力却不小,保与不保,每一年都有人没了耐心,撂下一句“还不如修路来得实在”。
外地游客少,宣传声也断断续续。聊城,并不像洛阳、开封那样,被挖的底朝天。遗憾的地方也多——不少村民护林砍柴,顺手捡点残片,谁也管不过来,又不懂倒卖。古墓本来就这样,风吹沙卷,露出一角,又被掩埋。
东阿县的曹植墓倒是有人常年烧香,符纸随风乱飞。附近的纪念馆新修了几扇门,玻璃发亮,不少人合影留念。馆内解说词有些简单,小孩绕着石碑转圈跑,老人摆手摆头,内容稀稀拉拉,那些繁复的诗文其实没人细看。可见到了隋朝墓碑,还真有些肃然起敬。不少媒体说,文物开发和保护该两手都要抓,但现实是,多一分开发,难免多一分损耗。
聊城的历史名人墓葬,是一块活的标本,堆叠着无法归纳的情绪。这里不是声名赫赫的帝王陵,却不低于江南水乡的几多风流。看似低调,细品下来,那是骨子里的倔强。偶有人说,墓多地贫,风水难好;也有人说,不在乎,是历史遗留,四时八节都无人问津。
再回头说冉子墓。在荒废的遗址中间,时见上香纸钱残迹,边上的小路里,村民骑着三轮车颠颠地经过,甚至有孩子拽着牛绳打闹,不把它当回事。有人感慨,这便是文物与生活的距离。那又如何?活人重要,死人也不会说话。
堠堌汉墓这边更是冷清。初到此地,只见杂草伏在陵上,风吹过哗啦作响。皇帝的名号,没能让陵寝见天日。争议声中,反复有人撰文,不是说要修缮,就是提出归属应当分清。到底归谁,究竟修不修,这些关节,被一地鸡毛搅成死疙瘩。
聊城的地气不是肆意热闹,也没有过分张扬。多数文物就在岁月摩擦里被人淡忘。只有临风驻足,才可能见到历史在尘埃之下的轮廓。保护难,开发更难。现实和理想总在这中间拧巴,谁也不服软。
今年清明节前,社交平台上一波自驾游帖子火了,聊城古墓做景点的呼声上了热搜,几家民宿业主联系媒体想“顺轧一把油水”,实际上,倒也没那么火。来了一拨人,买了点纪念品,走时又是一阵风,归去无声。历史的触感,似乎还要靠一代一代人的嘴,才能留下倔强的味道。
考古与传说总在缠斗,一边是发掘后的清清白白,一边是坊间野史越讲越悬。真假难辨的当口,恐怕也没人争得明明白白。偶尔会忍不住想,现代对“墓”的态度,其实不比过去淡薄多少,有时冷漠,有时热络。聊城的古墓,像是夹在城市与记忆之间的胶片,放在手里不那么稳妥。
大城的陵墓不是孤岛,可也谈不上是潮流。谁在乎墓里葬的是谁?谁真想弄明白传说和现实究竟该信哪个?以上说的,其实都不是答案,却也都说得过去。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