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如一只只老龟匍匐,被死死箍在乌蒙山盘绕的肠径之上。晨风虽还裹着凉意,却吹不进车窗里凝滞的闷热,人心便也如笼中困兽,焦躁难安。幸而路边小摊如星点缀,我们买了些玉米、水果,勉强安抚肠胃与心绪,车子便载着我们和食物,在红色拥堵线上缓慢爬行,一寸寸向着山腹挪动。
终于缓缓驶入景区,拥堵却依然如恶疾缠身。看导航上那蜿蜒狰狞的红线,我长叹一声:“你们慢慢跟车,我先下去走走罢。”车门开启刹那,凉风如清泉扑面而来,漫过脸颊,仿佛驱散了体内淤积的浊气。车中久坐的烦闷顿然消散,脚步也不由得轻快起来。
索性抛开车路,我独自攀上山坡,顺着木栈道蜿蜒而上。登顶回首,但见山下公路盘绕如愁肠百结,汽车排成的长龙,竟扭成了僵卧山腰的巨大“之”字,动弹不得,徒然喷吐着焦灼。山上栈道寂寥无人,游人皆被钢铁的躯壳囚禁在蜿蜒的困局里。唯我踽踽而行,栈道引领我深入一片未曾预料的蕨菜之海。漫山遍野的蕨草,嫩芽初萌,茸毛在阳光下微微发亮,如同无数探头探脑的小小生灵,对着世界羞涩微笑。此情此景倏然勾出童年回忆——春风里,我们曾如何弯腰于林间,寻觅这些精灵般的新绿。此刻手指发痒,直欲采摘,但转念思及无处安放,只得悻悻作罢;却见那些长高的蕨菜摇晃着叶梢,仿佛正朝我发出无声的嘲笑。
我仰首,天空蔚蓝如洗,白云浮动,风拂过草丛,野花便如星子般摇曳不息。远处山巅的白色风车,悠悠旋转着巨大叶片,像是天空伸出的巨手,遥遥向我致意。再翻过一道山梁,碧绿天池蓦然映入眼帘,澄澈如镜——倒映着蓝天白云,也同时倒映着路边排成长龙的车影,天上人间两种光景,虚实交错,竟被这泓清水不动声色地融为一幅奇异图画。
栈道引我最终登顶,山峦连绵,如凝固的绿涛般涌向远方。山顶亭中,我静坐听风,风贴着耳畔轻轻掠过。目光所及,山背后竟有人支起了小小帐篷,闲坐其中,安然若素,正似我一般,在悠悠等待山风拂过。
我缓缓踱步于草甸之上,俯身端详每一朵野花绽放的姿态,凝视每一茎细草在风中摇曳的舞姿,仿佛它们都在练习着对世界最微小的点头礼。山下车辆依旧凝滞不前,我拨通电话:“我在天池旁的山顶等你们。”儿子无奈的声音传来:“车堵得水泄不通,你且自在游玩,我们不知何时才能爬上来呢。”
网上言道今夏足有一亿人涌入贵州,各处景点皆人满为患。目光从草甸上抬起,望向山下困顿的车阵,又环视周遭青翠无垠的草地,头顶广阔无云的天空,以及山顶缓缓转动、恍若巨人般的大风车——此间风物,竟使焦灼也悄然生出值得的意味来。

我索性再打电话:“既然车寸步难行,不如停车路边,徒步上山来吧,光阴不该尽数抛掷于这钢铁樊笼之中。”终于,一家三口的身影在通往山顶的栈道上缓缓聚拢。他为我拂去袖口粘带的草屑,笑着说:“你该不会在草地上打滚撒欢儿了吧。”儿子手指远方风车,兴奋地比划着。
立于栈道高处,山风浩荡,鼓荡衣襟。俯瞰山下,车辆依然首尾相衔,困锁于盘山路上,渺小如蚁群。此刻,乌蒙群山苍茫如海,于眼前奔涌,于胸中回响。我不禁轻声哼唱起来:“乌蒙山连着山外山……”那歌声乘着风,飞向莽莽层峦,四散开去,仿佛群山连绵之间,只有我们立于这流动的孤岛之上——风过耳际,我们等风,也等彼此,最终等到了山巅上,胜过一切喧嚣的澄澈与团圆。

这盘旋而上的栈道,原来不仅指向峰顶,更通向一种令人清醒的脱困:当人潮与车流在山下淤塞成动弹不得的“之”字,唯有双足能劈开这无形的牢笼,将人托举至云端。立于山巅,那山下淤塞的愁肠百结,终被浩荡天风吹散无形——人生逆旅,岂非时时如此?所谓困局,原来只需敢于推开车门,以肉身去攀援、去跋涉,便能撞破铁壁,举步踏入澄明的无碍之境。
云行天上,风过耳际,人立于嶙峋高处,始知天地辽阔,原是为一切行走的灵魂预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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