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照市博物馆二楼B1史前展馆大厅,尧王城遗址的展柜里,六粒炭化稻谷静静陈列,成为解读龙山时代史前农耕文明的鲜活注脚。
穿越4500年时空的米粒,依然保持着生命的姿态。科学检测揭示:六粒炭化稻谷经鉴定为粳稻,区别于南方籼稻,表明北方已形成适应温带气候的水稻品种,先民可能通过人工选种,如保留饱满谷粒,逐步优化品种。它们像一把钥匙,打开了颠覆传统认知的大门——“南稻北粟”的种植格局被打破,山东稻作历史被前推了整整两千年,黄河下游的沃土第一次与长江流域的稻香产生了时空共鸣。
在距今4500年的某个春日,先民们在这里开垦出规整的稻田。当秋风卷起金黄的稻浪时,城墙下飘散着稻谷的清香,尧王城正随着土坯房前的陶瓮的丰盈拔节生长。稻子和先人,相依为命的历程多么漫长。
龙山时代的日照,稻浪翻涌成海。在尧王城遗址周边密密麻麻的村落,时至如今,稻作文化依旧丰茂,端起一碗米饭的现代人,当会自然联想,这口香甜里,正流淌着4500年前的晨露与星光。
稻作农业的“空间拼图”
作为“海岱史前第一城”,尧王城遗址用万余件文物编织着先民的日常生活,而稻作经济的溯源之路,也将在这片土地上不断延伸根系。
尧王城遗址自1934年首次发现以来,历经多次发掘,出土了大量陶器、石器等遗物,但稻作农业证据长期缺失。此前,黄河下游地区虽发现过稻壳印痕,但尚未有炭化稻实物出土,学界对龙山文化时期北方是否存在稻作农业存在争议。
1992年,中国社科院考古研究所山东队对尧王城遗址展开系统性发掘,采用浮选法提取炭化植物遗存。浮选法的核心原理是利用炭化植物的低密度特性(炭化后密度接近或小于水),通过水的浮力将其与土壤等重质沉积物分离。植物遗存(如谷物、杂草)在古代被焚烧或埋藏于缺氧环境中,发生不完全燃烧形成炭化物质,其密度显著降低,可浮于水面,从而实现与密度较高的土壤、石器碎屑等杂质分离。
稻作文化微观证据的另一深度挖掘,是植硅体的发现与提取。研究人员通过精细的地层切割,获取了跨越数千年的土样。植硅体的分离与鉴定中,筛选出的土样历经称量、清洗、成分分析等工序,最终,研究人员在土样中发现了堪称史前农耕文明“指纹”的水稻植硅体,以微观之姿勾勒出一幅波澜壮阔的稻作文明史诗。这些星辰般浮出水面、直径不足10微米的颗粒,是水稻细胞死亡后残留的二氧化硅结晶,针尖大小的扇形晶体表面,密布着细若发丝的鱼鳞纹,展现了史前先民的农耕智慧。
水稻植硅体中,扇形颗粒的鱼鳞纹数量是判断稻作驯化程度的关键指标。野生稻的鱼鳞纹通常少于9个,而驯化稻因人工选择逐渐增多,一般为8-14个。尧王城遗址的植硅体分析显示,其鱼鳞纹数量接近现代粳稻。
稻作留痕频现:墓葬中出土骨刀,刃口有稻壳残留痕迹;出土陶盆内壁稻穗纹饰呈斜向排列,推测为插秧轨迹;遗址南区发现平行田垄,间距1.2米,与现代机耕道宽度一致,插秧采用“人”字形插法,在固根环节,脚踩淤泥成垄,遗址房址柱洞底部有踩踏硬化层,与稻田固根技术原理相同。
这是一幅稻作农业的“空间拼图”:
环壕聚落外缘:植硅体密度最高的区域紧邻遗址环壕外侧,推测为稻田分布区;
年代一致性:植硅体密集层与遗址主体年代(龙山文化早期)吻合,印证稻作农业与聚落发展的同步性。
水稻的高产特性支撑了尧王城遗址庞大的聚落规模,据炭化稻出土密度,推测周边存在数百至数千平方米的连片稻田。植硅体分析表明,稻作经济可能取代狩猎采集,成为社会发展的核心驱动力,甚至影响社会组织形态(如分工细化、阶层分化),称得上社会结构的微观映射。
不禁遥想,在尧王城,人工驯化、农耕文明入口、远离蛮荒和饥饿的第一株挺身的稻子,那些外形犹如青草的野生植物,如何险象环生地扭转习性。
黄昏的遗址及其周边镀着琥珀色的余晖,考古队的竹制工具在夯土层上划出细密的纹路。当探方壁上的剖面年轮般层层剥落,人们惊觉脚下4500年前的泥土里,竟封存着一片金色的海洋,当我们在实验室复原古代气候模型时,或许正坐在先民们开垦过的田垄上,啜饮着同一条河流里的水。
山海形胜里的稻作记忆
尧王城遗址所在区域三面环山,一面向海,地貌属于侵蚀丘陵向滨海平地的过渡地带,区域内河流纵横,地势平坦。遗址所在坡地外侧西、北、南三面地势较高,高差约10米;东侧地势较低,史上为滩涂。
龙山文化早中期,年均温度比今高出一截,吸纳着比现在多的雨水。4500年前的鲁东南,暖湿气流如丝绸般缠绕,雨水与水稻的生长期完美重合。
阳光下,清澈的川子河闪烁着粼粼波光。发源于后村丁家官庄,自高兴镇西北部一路奔东南向的川子河,长6.3公里,经杨家山前,流经毕家村、张家庄子村等区域,如同一条蜿蜒的丝带,穿梭在大地之间,最终在涛雒入海口汇入黄海。这么一条不算太大的河,在高兴境内竟有向阳河、夏陆沟河两条支流,足见水量丰沛。这些河流共同构成了尧王城遗址周边的水系网络。
龙山时代的大势是海进陆退,尧王城遗址一带当距离大海更近,一位小时在这一带玩耍的60岁左右的老人称:“大信涨潮的时候,海水可以顶托到尧王城西侧的川子河。原来这就是个海边。”近海无疑,但海水真能顶托到这个纵深?
与遗址现场一位解说的工作人员交流,也强化了这一说法的不确定性:“这边确有网坠。奇怪的是,遗址下面没发现贝壳,没发现吃的海鱼,鱼骨头也没发现,按说应当有,因为龙山人食用,有可能是这一带碱性太大腐蚀净了?”
在川子河西岸的菜园小径,笔者遇到81岁的韩姓老人,老人快人快语,思维敏捷:
“贝壳川子河里没有,不过一次考古时挖出来过,有一些蛤蜊皮什么的,挖了两米多深。过去还有个传说,西北方向的杨家山前村,后边的山上拴过船来着,就是杨家山啊,听老人说是有拴船的埝。这杨家山距离尧王城不下20里,望望不远,走的话得走一大会。”这一说法里,船行的是海上还是河上?是海的话,这个潮头涨得就更远了。
在遗址北城门墙一带,笔者还遇到南辛庄子村的潘姓老人。老潘今年74岁,提及海水大信潮顶到这一带,老潘认为不大可能,“海岸线靠到哪不好说,不过潮头顶到右所村是正常的,过去没截流时,涨潮都到了右所。”涛雒镇的右所村距离尧王城遗址3公里。老潘还说,这一带曾发现蛎叉皮来,按说就是海边的,这与韩姓老人和遗址工作人员的说法又有不同。蛎叉是典型的海产贝类,日照话指的是牡蛎,也就是海蛎子。因年代久远难以考据,尧王城一带近海或许夹杂了扩大夸张,但距离大海总归比今日要近可以确立。
一般的说法是尧王城遗址就坐落在川子河东岸,但据韩姓老人讲述和现场观察,这说法并不准确。“小时对这一带印象很深,月牙沟、月牙河在尧王城一带围着,围着村子正好转了三分之二,从西北来了之后一路西南,再转东,又转东北,后来才改道奔了东南。”月牙沟、月牙河是川子河在南辛庄子村一带的爱称,示人的画面是轻轻收拢的臂弯,将最柔软的部分朝向尧王城。川子河的水汽日夜漫溢,4500年前的稻谷就在这里舒展腰肢。
2022年9月29日,新闻曾报道在尧王城遗址围绕稻作文化模拟体验考古挖掘的场景,青岛游客王先生介绍,体验有模拟东夷祭日仪式,孩子跟着村民用陶罐装新稻、向天台山方向跪拜。“平时觉得祭祀是封建迷信,但在这里变成了对自然的感恩教育。孩子现在吃饭会说‘这是尧王爷爷的稻子’,不再剩饭了。”当孩子捧起祭品说出这句话时,敬畏感自然而然。
来自山东大学考古系的学子称,自己上了一节特殊的“稻田里的哲学课”:赤脚踩进湿润的淤泥,闭目聆听大地的脉动,突然明白了《尚书》说的‘禹敷土,随山刊木,奠高山大川’——古人的智慧都藏在脚下的土地里。”脚踏实地的哲学课,比任何文献都更接近文明的本质。
如今,在这片膏腴之地上,仍是香海腾波、稻浪起伏,丰收的稻谷被称为“尧王稻”。
稻作版图的延展
龙山文化时期,在尧王城遗址及其周边,稻作文化香飘四溢,鲁东南地区存在涌浪叠翠、玉簪摇曳的稻作农业,有诸多确证。
尧王城遗址与地处日照东北部、同属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两城遗址,相距40—50公里,均为山东龙山文化的核心遗址,后者主体为龙山文化中晚期(距今约4600-4000年)。在两城遗址的窖藏里,448粒炭化稻谷诉说着另一个传奇,同样孕育着发达的稻作农业。
考古研究表明,龙山文化的水稻种植集中于黄河下游冲积平原及沿海湿地(今山东东南部、江苏北部),包括东南地区(日照、临沂)。在两城遗址的探方里,考古学家曾用筛子抖落黄土,竟有近八成陶片碎片上附着水稻颖壳。这些穿越时空的谷物遗存,在显微镜下宛如凝固的袖珍雨滴:单个地层出土448粒稻谷,占农作物总量的79.6%,显示局部稻田高度集中,推测为区域稻作中心,水稻种植支撑了5万平方米城址的人口需求(推测稻田面积数倍于城址)。
同属海岱文化区、位于苏鲁交界地带的连云港藤花落遗址,主体遗存属于龙山文化中晚期,距离尧王城的直线距离50-60公里,与尧王城遗址和两城遗址的距离几乎等同,出土大量炭化稻米及水稻植硅体,城外发现稻田遗迹,67平方米的方格纹水田中,石埠头上的凿痕仍清晰可辨,沟渠里沉淀的淤泥层记录着春灌秋收的轮回,土壤中含水稻植硅体及芦苇、竹子等伴生植物,表明水稻作为主要农作物,支撑了城址的社会分工与人口集聚,与尧王城遗址共同开启环黄海稻作传播带。
1992年后,稻作研究持续深化:2023年甘肃南佐遗址发现炭化稻,印证了黄河流域稻作传播的路径;2024年湖湘地区玉蟾岩遗址的研究则将水稻驯化史追溯至1.4万年前。因此,尧王城遗址稻作文化的发现,不仅改写了山东农业史,也为理解中华文明多元一体的形成提供了新视角,为研究长江流域与海岱地区农业交流、史前社会复杂化进程推开了另一新窗。
作者:窦永堂 编辑:徐征 校对:杨荷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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