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那股热浪,是幻想的焚烧炉
飞机降落前,我把脸贴在舷窗上,贪婪地望着那片陌生的、即将成为我生活背景的土地。
卡拉奇。
在我的想象里,它应该带着“巴铁”滤镜,处处是热情洋溢的笑脸和“你好,朋友”的问候。
我的手机里还存着几篇爆款网文的截图,标题一个比一个铁。
《中国人在巴基斯坦,就是行走的VIP!》
《别再说他们穷,巴铁兄弟的好,你根本想象不到!》
我,林薇,28岁,国内一家新能源公司的项目经理,怀揣着对职业的野心和对“巴铁”情谊的浪漫想象,主动请缨来到这里,负责一个为期两年的光伏项目。
我觉得自己就是那种,一手搞事业,一手体验异域风情的独立女性。
然而,舱门打开的那一刻,一股混合着尘土、尾气和不知名香料味道的热浪,夹杂着至少40度的高温,猛地灌了进来。
那感觉,就像一头扎进了正在工作的烤箱。
我精心化的淡妆,瞬间就有了融化的趋势。
心里“咯噔”一下。
这,好像和我想象中那带着诗意的南亚风情,不太一样啊。
机场的混乱程度,超出了我的认知。
不是那种人来人往的热闹,而是一种……毫无秩序的喧嚣。
穿着白色或灰色长衫的男人们,扛着大小不一的行李,在狭窄的通道里横冲直撞。他们的眼神,不是好奇,不是热情,而是一种审视和打量,像在评估一件货物的价值。
我下意识地抓紧了我的背包。
没有网文里写的,一看到中国面孔就热情围上来帮忙提行李的“兄弟”。
一个都没有。
我甚至能感觉到几道不加掩饰的目光,在我露出的手腕和小腿上扫来扫去。
那种目光让我很不舒服,像被无数细小的蚂蚁爬过。
我赶紧把防晒衫的袖子拉到手腕,心里第一次升起一丝不安。
接我们的是公司的老员工,王总,一个在这里待了快十年的中年男人。
他黑得像块炭,脸上是被太阳和风沙雕刻出的深刻皱纹,笑起来的时候,只有牙是白的。
“林经理,欢迎来到卡拉奇。”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被现实磨平了所有棱角后的疲惫。
“王总您好,辛苦了。”我努力挤出一个职业化的微笑。
“别客气,以后有你辛苦的。”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话里有话。
走出机场大厅,我彻底破防了。
几十个司机和揽客的人一拥而上,用乌尔都语和蹩脚的英语大声叫喊着,几乎要戳到我的脸上。
要不是王总一把将我拉到身后,用我听不懂的语言呵斥了几句,我感觉自己能被他们生吞活活剥了。
“习惯就好。”王总言简意赅。
我们坐上了一辆破旧的丰田,开车的是本地司机,叫阿里。他穿着干净的白色长衫,留着浓密的胡子,透过后视镜看了我一眼,点了点头,没说话。
车里冷气开得很足,隔绝了外面的燥热和喧嚣,也隔绝了我和这个城市。
我看着窗外。
街道坑坑洼洼,到处是灰尘。
摩托车像蝗虫一样,塞满了所有缝隙,一辆摩托上坐三四个人是标配。
路边是破败的店铺,和随意堆放的垃圾。
偶尔能看到一两座漂亮的、有着精美雕花的建筑,但它们被周围的杂乱无章紧紧包裹,显得格格不入,甚至有些凄凉。
这哪里是网上说的那个热情、干净、把中国人当宝贝的国度?
这分明就是个……大型的发展中国家城乡结合部现场。
我心里那种浪漫的幻想,就像被扔进了焚烧炉,噼里啪啦烧得一干二净,只剩下一地灰烬。
“跟想的不一样吧?”王总像是看穿了我的心思,突然开口。
我有点尴尬,不知道怎么回答。
“网上那些东西,看看就行了,别当真。”他点了根烟,摇下一点车窗,烟雾迅速被抽了出去,“这里,就是真实的世界。没那么多童话。”
车子开进一个被高墙和铁丝网围起来的小区。
门口有持枪的保安。
是真枪,AK-47那种。
保安仔细检查了我们的车,和阿里用乌尔都语交流了几句,才挥手放行。
我们的公寓和办公室就在这个小区里。
王总告诉我,这是卡拉奇最好的几个安保小区之一,客户和合作方也大多住在这里。
“任何时候,没有本地司机或者安保陪同,绝对不能单独出这个大门。”王总的语气前所未有的严肃,“记住,是任何时候,绝对不能。”
我看着他那张黑炭似的脸,心里最后一点粉红色的泡泡,也“噗”地一声,彻底碎了。
我不是来体验风情的。
我是来“坐牢”的。
第二章:“英沙安拉”与“中国效率”的第一次对撞
我的工作,很快就让我体会到了王总那句“以后有你辛苦的”的全部含义。
项目是给本地一个大型纺织厂提供屋顶光伏解决方案。
我是中方项目经理,负责技术、进度和沟通。
第一天开工会,我就领教了什么叫“文化冲击”。
会议定在上午十点。
十点十五分,巴方团队的负责人,伊姆兰先生,才带着他的两个工程师晃晃悠悠地走进来。
他脸上挂着和煦的、让人完全生不起气来的微笑,热情地跟我握手:“哦,亲爱的林,早上好,卡拉奇的早晨是不是很美?”
我心里已经开始冒火了。
在国内,项目会上迟到十五分钟,基本等于职业生涯自杀。
我忍着,微笑着说:“伊姆兰先生,我们约的是十点。”
“哦,是吗?哈哈,十点和十点十五分,有什么区别呢?我们来了,这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他摊开手,一脸的理所当然。
他身后的两个工程师也跟着笑了起来。
我看着我们这边已经正襟危坐半个小时的中国工程师团队,他们的脸上写满了“无语”。
我深吸一口气,告诉自己,要冷静,要专业。
“好的,既然大家都到了,我们开始吧。”我打开PPT,开始讲解我们的施工计划、时间节点和责任分工。
我讲得口干舌燥,每一个细节都力求清晰。
伊姆兰先生全程保持着微笑,时不时地点头,看起来非常投入。
讲完后,我问:“对于这个计划,大家有什么问题吗?”
伊姆兰先生清了清嗓子,说:“非常完美的计划,林,你们的专业精神令人敬佩。我们就按照这个来执行。”
我心里一喜,觉得开局还算顺利。
然而,他接着说:“当然,一切顺利的话。英沙安拉(Inshallah)。”
“英沙安拉”,如果真主愿意。
这个词,在接下来的两年里,成了我的噩梦。
第一周,按照计划,巴方团队应该完成厂房屋顶的清空和基础勘测。
周三,我问阿里,我们的司机兼项目助理:“阿里,伊姆兰先生那边的工作开始了吗?”
阿里正在虔诚地擦拭他的宝贝丰田车,闻言,慢悠悠地直起身子,对我露出一个安详的微笑:“林经理,今天是星期三。”
我愣住了:“对啊,是星期三,所以呢?”
“所以,他们可能明天开始,也可能后天开始。不用着急。”
“可计划上写的是周一就开始!”我有点急了。
“哦,计划是计划,但执行需要看情况。英沙安拉。”阿里又搬出了这个万能的词。
我被他这种逻辑气得说不出话。
我直接冲到王总办公室。
“王总!他们根本没开工!这都周三了!再这样下去项目要延期的!”
王总正在用一个紫砂壶慢悠悠地泡茶,头都没抬:“意料之中。”
“意料之中?那怎么办?项目延期了算谁的?”我感觉我的血压在飙升。
“小林啊,”他终于抬起头,给我倒了杯茶,“你来的是巴基斯坦,不是深圳。在这里,你得学会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看图纸,而是怎么‘等’。”
“等?”
“对,等。等他们祈祷完,等他们喝完奶茶,等他们过完数不清的节,等他们觉得‘哦,今天心情不错,可以干点活了’。然后,你才能开始你的工作。”
“这……这太不专业了!”我简直无法理解。
“你说的‘专业’,是我们的标准。他们有他们的标准。”王总吹了吹茶叶沫子,“在这里,催是没用的,发火更没用。你越急,他们越慢。你得适应他们的节奏。”
我不信邪。
我骨子里那种“今日事今日毕”的社畜精神,不允许我这么“佛系”。
我直接杀到了伊姆兰的办公室。
他正和几个同事在喝一种看起来很甜的奶茶,吃着点心,办公室里充满了欢声笑语。
看到我,他热情地招呼:“哦,林!快来,尝尝我们的玛萨拉茶,非常地道!”
我黑着脸,把施工计划拍在他桌上:“伊姆兰先生,我想知道,为什么屋顶清理工作还没有开始?”
办公室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看着我,眼神里带着一丝惊讶和不解。
伊姆兰的笑容也淡了些:“林,我们正在讨论这个工作,需要一些准备。”
“需要三天来讨论怎么清理一个空屋顶吗?”我的语气很冲。
伊姆兰的脸色也沉了下来。
他收起笑容,慢条斯理地说:“林经理,你可能不了解我们的工作方式。我们注重的是和谐与共识,而不是像机器一样冰冷地执行命令。而且,负责清理的工人,他的表哥的邻居昨天生了孩子,他要去祝贺。这是非常重要的人情世故。”
我被他这套逻辑气得直想笑。
表哥的邻居生孩子?这也能算请假理由?
“伊姆-兰-先-生,”我一字一顿地说,“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工期,如果延误,你们是要承担违约责任的。”
提到合同,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个子比我高很多,带着一种压迫感。
“林经理,合同是死的,人是活的。我们当然会完成工作,但不是用你这种让人不舒服的方式。在这里,友情比合同更重要。如果你一直这样咄咄逼人,恐怕我们的‘友情’会出问题。”
这话,已经是赤裸裸的威胁了。
意思是,你再逼我,我就给你撂挑子。
我气得浑身发抖,脑子都要炸了。
我看着他那张瞬间变得冷漠的脸,再看看他身后那些同事们看好戏的眼神,我突然明白了王总说的“发火没用”。
在这里,我所依赖的“规则”、“效率”、“合同精神”,就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他们有一套自己的、牢不可破的、以人情、宗教和“慢慢来”为核心的社会体系。
我,一个外来者,想用我的尺子去丈量他们的世界,简直是痴人说梦。
那一天,我灰溜溜地回了办公室,一句话没说。
王总看了我一眼,没说话,只是默默地又给我倒了一杯滚烫的茶。
我端起茶杯,一口喝干,烫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为这个项目,也为我自己,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
第三章:一盘鸡肉咖喱,和“巴铁”的另一面
碰壁之后,我消停了几天。
我开始学着王总的样子,每天坐在办公室里,喝茶,看资料,假装自己很有耐心。
但内心的焦虑,像蚂蚁一样啃噬着我。
项目进度条,在我眼里,就没动过。
阿里似乎看出了我的沮丧。
有一天,他小心翼翼地敲开我办公室的门。
“林经理,这个周末,您有空吗?”
“有空,我天天都有空。”我没好气地说。
他好像没听出我的怨气,脸上露出淳朴的笑容:“我的家人想请您来家里做客,尝尝我妻子萨米娜做的鸡肉咖喱。她是方圆十里最好的厨师。”
我愣住了。
来这里一个多月,我除了办公室和公寓,哪儿都没去过。
我对这个国家的了解,仅限于窗外的风景和办公室里的扯皮。
一个真正的巴基斯坦家庭是什么样的?
我有点好奇,也有点警惕。
王总说过,不能单独出门。
“你家远吗?安全吗?”我问。
“不远,就在附近的一个小区。我开车接送您,绝对安全。王总也知道的。”阿里拍着胸脯保证。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答应了。
我想,这或许是一个了解他们真实生活的机会。
周末那天,阿里开着他那辆擦得锃亮的丰田来接我。
他换上了一身崭新的白色长衫,胡子也精心修剪过,看起来很精神。
他的家,在一个看起来很普通的小区里,没有高墙和持枪保安。
房子不大,但收拾得一尘不染。
墙上挂着伊斯兰经文的挂毯,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好闻的香料味。
他的妻子萨米娜,是一个穿着传统服装、戴着头巾的温柔女性。她看到我,有些害羞,但眼神里满是善意。
她不会说英语,只是对我微笑着,然后拉着我的手,让我坐在客厅的地毯上。
客厅里已经坐了好几个孩子,从几岁到十几岁不等,都睁着好奇的大眼睛打量我。
阿里介绍说,这都是他的孩子,还有他兄弟的孩子。
一个大家庭,几十口人,住在一起。
这在中国是难以想象的。
萨米娜端上了奶茶和一种叫“萨莫萨”的油炸小吃。
我尝了一口,味道出奇的好。
孩子们围着我,一开始还有点拘谨,后来就胆子大了起来。
他们问我中国是什么样的,有没有那么高的楼,是不是人人都会功夫。
我用我蹩脚的英语和丰富的肢体语言,跟他们聊得不亦乐乎。
那种纯粹的好奇和友善,是我在办公室里从未感受过的。
午饭时间,萨米娜和家里的其他女性端上了一大盘一大盘的食物。
金黄色的手抓饭,上面铺满了大块的羊肉。
香气浓郁的鸡肉咖喱,汤汁浓稠。
还有各种我叫不上名字的豆子、蔬菜做成的糊糊。
没有餐具,所有人都用右手直接抓着吃。
我有点不知所措。
萨米娜看出了我的窘迫,她示范给我看,如何用三根手指,优雅地将米饭和菜肴混合在一起,然后送进嘴里。
我学着她的样子,笨拙地抓起一团饭。
温热的米饭,混着咖喱的香气,触感很奇妙。
当我把第一口手抓饭送进嘴里时,味蕾瞬间被征服了。
太好吃了!
那是一种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复合的、浓郁的香味。
比我在任何餐厅里吃到的都要正宗,都要美味。
萨米娜看到我吃得香,开心地笑了,又往我的盘子里添了一大勺鸡肉。
那一刻,我所有的防备和偏见,都好像被这盘鸡肉咖喱融化了。
饭后,男人们在客厅里聊天,女人们则带着我去了另一个房间。
这是属于她们的空间。
萨米娜通过她十几岁的、会说一些英语的女儿翻译,跟我聊天。
她问我结婚了没有,为什么一个人来这么远的地方工作。
我告诉她,我是为了我的事业。
她们的眼神里,流露出一种混杂着不解和一丝敬佩的复杂情绪。
对她们来说,家庭就是全世界。
一个女人,为了“事业”而远离家人,是她们无法想象的。
萨米娜拉着我的手,指了指墙上她和阿里的结婚照,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能感觉到,那种幸福是发自内心的。
和她们在一起,我看到了这个国家,除了工作上的拖沓和低效之外的另一面。
那是关于家庭、关于信仰、关于一种简单而纯粹的幸福。
他们对生活的要求,似乎并不高。
有家人在身边,有食物可以分享,有信仰可以依靠,就足够了。
这和我所追求的,那种需要通过不断打拼、晋升、赚钱才能获得的“安全感”和“成就感”,截然不同。
回程的路上,我一直很沉默。
阿里问我:“林经理,我家的饭,还合胃口吗?”
“非常好吃,阿里,谢谢你和你的家人。”我由衷地说。
“你喜欢就好。”他笑了,“林经理,伊姆兰先生,他不是坏人。他只是……就是那样的。”
我明白他的意思。
伊姆-兰们,他们不是故意要和我作对。
他们只是在用他们习以为常的方式生活和工作。
是我,一个外来者,像一颗石子,投入了他们平静的湖面。
我想要湖水按照我的意愿激起浪花,但湖水,只是用它自己的节奏,慢慢地、慢慢地,包裹住我这颗石子。
那天晚上,我第一次没有因为项目进度而失眠。
我开始明白,我需要改变的,或许不是他们。
而是我自己。
第四章:一场婚礼,一次“薅羊毛”失败的尴尬
我开始尝试融入他们的节奏。
开会前,我不再看表,而是先和他们聊聊天气,聊聊板球。
催促进度时,我不再拿出合同,而是说:“伊姆兰先生,我的老板在催我了,您能帮帮我吗?回头我请您喝茶。”
效果出奇的好。
伊姆兰很吃这一套“给面子”的逻辑。他会拍着胸脯说:“林,我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然后,进度……嗯,还是会慢,但至少,它在动了。
就在我以为自己已经掌握了“巴基斯坦生存法则”的时候,一场婚礼,又给我上了一课。
是伊姆兰的侄子结婚,他非常热情地邀请了我们整个中方团队。
王总摆摆手,说:“你们年轻人去吧,我这把老骨头就不去凑热闹了。”
他私下跟我说:“小林,记得带个厚点的红包。”
我心想,这不就是国内的人情世故嘛,我懂。
“多厚算厚?”我问。
王总伸出五根手指头。
“五千卢比?”(约合人民币一百多)我试探着问。
王总用“你是不是傻”的眼神看着我:“五万。”
“五万?!”我惊呆了,“差不多一千多人民币了!一个侄子结婚,随礼这么多?”
“你代表的不是你自己,是公司。是中国公司。”王总说,“在这里,面子就是一切。你给的钱,就是给他的面子。他邀请你,也是在炫耀他有中国朋友。这是个互相成就的局。”
我有点肉痛,但还是准备了一个五万卢比的红包。
婚礼在一个巨大的、装饰得金碧辉煌的宴会厅举行。
那场面,简直可以用“奢华”来形容。
成百上千的宾客,穿着最华丽的衣服。女人们的首饰,在灯光下闪闪发光,感觉把全部家当都戴在了身上。
新娘像个洋娃娃一样,坐在舞台中央的沙发上,从头到脚挂满了黄金和珠宝,脸上没什么表情,仿佛一个展示品。
我和伊姆兰热情地拥抱,递上红包。
他捏了捏厚度,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哦,林!我的朋友,你能来,真是太荣幸了!”
宴会是自助餐,长长的桌子上摆满了各种美食。
我饿了一天,准备大吃一顿,把这五万卢比的份子钱吃回来。
我端着盘子,兴冲冲地在餐台前“薅羊毛”。
烤全羊,来一大块!
秘制烤鱼,来两条!
各种咖喱,每样都来一勺!
然而,我很快就发现,周围的宾客,几乎没人动那些“硬菜”。
他们大多只是象征性地拿一点点米饭和蔬菜,或者干脆只喝着饮料聊天。
只有我们几个中国同事,盘子堆得像小山一样。
我突然感觉有点不对劲。
我拉了拉同去的一个中国工程师小李,低声问:“他们怎么都不吃啊?”
小李也一脸茫然:“不知道啊,这么好的菜,不吃多浪费。”
就在这时,我看到伊姆兰端着一个小盘子,慢悠悠地走过来。
盘子里,只有几片黄瓜和一小勺豆子。
他看到我们堆成山的盘子,愣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鄙夷?
我敢肯定我没看错。
我的脸“刷”地一下就红了,感觉自己像个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在别人的宴会上饿虎扑食。
那种尴尬,比在办公室里和他吵架还要难受一百倍。
伊姆兰很快恢复了笑容,说:“朋友们,慢慢吃,不要客气。”
但他越是这么说,我越觉得无地自容。
后来我才知道,在巴基斯坦的上流社会宴会中,主人们会准备极其丰盛的食物,以显示自己的慷慨和财力。
但作为有身份的宾客,你应该表现出一种“见过世面”的矜持。
吃得越多,越显得你层次低,像是来“吃现成”、“打秋风”的。
真正的交流,在于社交,在于你认识了谁,和谁说了话,而不是你吃了多少。
我们这种“把本吃回来”的市民心态,在他们看来,简直是上不了台面的行为。
那天晚上,我盘子里的烤羊腿,突然就不香了。
我食不下咽。
我再次深刻地认识到,我和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语言和工作习惯。
那是一种根植于文化深处的、关于阶层、礼仪和价值观的巨大鸿沟。
我以为我学会了他们的“慢”,学会了他们的“给面子”。
但实际上,我连他们宴会上的潜规则都看不懂。
我像一个自作聪明的学徒,刚刚摸到了一点皮毛,就以为自己出师了。
现实,却用一盘冷掉的烤羊腿,狠狠地给了我一个耳光。
回公寓的路上,我一言不发。
我想起王总那张饱经风霜的脸。
他在这里十年,这些坑,他是不是全都踩过一遍?
他那句“习惯就好”,背后,又藏着多少这样尴尬又无奈的时刻?
我突然觉得,要真正了解这个国家,我还有很长很长的路要走。
第五章:当“中国制造”遇到“手工作坊”
项目进行到中期,我们遇到了一个大麻烦。
我们需要一批定制的金属支架,用来固定光伏板。
图纸我们早就给了巴方,由他们负责采购。
结果,交货那天,伊姆兰拉来了一车“废铜烂铁”。
支架的尺寸、角度、焊接点,没有一个是对的。
我拿着游标卡尺,在现场一个个量过去,气得手都在抖。
“伊姆兰!这是什么东西?这和我们的图纸,有哪怕一毫米的关系吗?”我把图纸摔在他面前。
伊姆兰捡起图纸,又看了看那些歪歪扭扭的支架,一脸无辜。
“林,这已经是我们能找到的最好的工厂做的了。他们是手艺最好的工匠。”
“工匠?”我简直要被这个词气笑了,“这是工业产品!需要的是精度,是标准化!不是让工匠来自由发挥的艺术品!”
“可是,我们的工厂,就是这样的。”他摊开手,“都是老师傅,凭经验做的。他们觉得这样更结实。”
我指着一个焊点:“结实?你看这个焊点,里面全是气泡!风一吹就得断!到时候几十公斤的光伏板从屋顶上掉下来,砸到人怎么办?!”
我的声音很大,周围的工人都围了过来。
伊-姆兰觉得很没面子,脸色涨得通红。
“林!你不能侮辱我们的工人!他们已经尽力了!”
“这不是尽力的问题!这是态度问题!是能力问题!”我寸步不让。
我们俩就在工厂的屋顶上,当着所有人的面,用英语大声地争吵。
阳光火辣辣地烤着,我感觉自己快要被点燃了。
最后,我下了通牒:“这批货,我们拒收。要么,你们找到能按图纸施工的工厂;要么,我们从中国运过来,所有费用和延误的工期,由你们承担!”
说完,我扭头就走。
我知道,这话说得很重,可能会让我们的关系彻底破裂。
但我没办法妥协。
这是工程质量问题,是安全问题,是我的底线。
回到办公室,我把情况跟王总汇报了。
我以为他会批评我太冲动。
没想到,他听完后,只是平静地说:“做得对。”
他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灰蒙蒙的天。
“小林,你来这么久,终于摸到门道了。”
我一愣:“什么门道?”
“跟他们打交道,不能一味地退让。你得让他们知道,你在乎什么,你的底线在哪里。”王总说,“平时,喝茶聊天,称兄道弟,那是润滑剂。但到了核心利益上,比如质量、安全,你必须比他们还硬,硬得像块钢板。”
“他们有他们的‘英沙安拉’,我们有我们的‘质量标准’。这东西,没得商量。”
“那……他们会同意从中国采购吗?那得多花很多钱。”我还是有些担心。
“会的。”王总很肯定,“他们会去扯皮,会去抱怨,会去拖延。但最后,他们会同意的。因为他们比谁都清楚,他们自己做不出来。而且,他们更怕承担安全事故的责任。”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伊姆-兰没有再找我。
项目陷入了停滞。
我心里很煎熬,一遍遍地怀疑自己是不是做得太过火了。
我们团队里的中国工程师,也有些担心,觉得我把关系搞得太僵了。
只有王总,稳如泰山,每天照样喝茶、看报纸。
他说:“别急,让他自己想清楚。”
一个星期后,伊姆兰给我打了电话,语气疲惫但客气。
“林,我的朋友,关于那个支架……你是对的。我们找不到合适的本地供应商。或许,从中国采购,是更好的选择。”
我心里那块悬着的大石头,终于落了地。
那一刻,我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那不是来自于签下一份合同,或者完成一个任务。
而是来自于,我在一场激烈的文化和理念的碰撞中,守住了我的原则,并且,赢得了对方的尊重。
虽然代价是时间和无尽的扯皮。
后来,那批从国内运来的支架,漂洋过海,终于抵达了卡拉奇。
当我们的工人,用标准化的工具,将那些闪着金属光泽的、分毫不差的支架,精准地安装在屋顶上时。
伊姆兰和他的工程师们,在旁边默默地看着。
他们的眼神里,有一种很复杂的情绪。
有惊讶,有赞叹,也有一丝……失落。
我走到伊姆兰身边,递给他一瓶水。
“看,伊姆兰,”我说,“这就是工业化。它可能没有手工的‘温度’,但它能保证,每一颗螺丝,都在它应该在的位置上。”
他沉默了很久,然后点了点头。
“林,我好像……有点明白了。”
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明白了。
但从那天起,他在讨论技术问题时,收起了他那套“差不多就行”的理论。
他开始问:“中国的标准是什么样的?”
这是一个微小但重要的变化。
我意识到,文化差异,并非不可逾越。
当你用绝对的专业和实力,展示出一种更优的解决方案时,即使是最顽固的“手工作坊”,也会向“现代工业”脱帽致敬。
第六章:深夜的枪声与一碗热汤面
在卡拉奇待久了,我对“危险”这个词,有了一种更具体的感知。
它不是电影里那种剑拔弩张的对峙。
它融化在日常里。
是阿里每次开车出门前,都会下车检查一圈车底。
是王总反复叮嘱,手机里不要存任何家人的照片。
是小区门口,那些保安脸上习以为常的肃穆表情。
更是,深夜里,偶尔会传来的,像爆竹一样,但更沉闷的——枪声。
第一次听到枪声的时候,我吓得直接从床上弹了起来。
我冲到窗边,撩开厚重的窗帘,外面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见。
只有那几声“砰、砰”的余音,还在我耳边回响。
我立刻给王总打电话,声音都在发抖。
“王总!我好像听到枪声了!”
电话那头,王总的声音很平静,甚至有点困倦。
“哦,听到了啊。正常。不是冲我们来的就行。锁好门窗,睡觉。”
“就……就这么简单?”
“不然呢?你还想冲出去看看热闹?”他打了个哈欠,“赶紧睡吧,明天还要开会。”
电话挂了。
我却怎么也睡不着。
我把公寓里所有的灯都打开,用一个柜子顶住大门。
我坐在沙发上,抱着一个枕头,睁着眼睛,一直到天亮。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巨大的黑眼圈去办公室。
阿里和伊姆兰他们,像没事人一样,谈笑风生。
我忍不住问阿里:“昨晚,你们听到枪声了吗?”
“哦,听到了。”阿里轻描淡写地说,“可能是哪个部落之间又闹矛盾了,或者警察在抓人。常有的事。”
“常有的事?”我无法想象,生活在一个“常有枪声”的环境里,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是的,林经理。生活总要继续。”阿里说这句话的时候,眼神里有一种我看不懂的平静。
那是一种,把危险和不确定性,当作了生活背景板的平静。
他们不是不害怕。
他们只是,习惯了。
这件事对我冲击很大。
我开始思考,我在这里,每天焦虑项目进度,计较工作效率。
而我的同事们,他们生活在一个,连生命安全都无法得到百分之百保障的环境里。
那么,他们那种“慢悠悠”的、“活在当下”的人生态度,是不是也有它的合理性?
当未来充满了不确定时,抓住眼前的每一刻欢愉,和家人喝一杯茶,和朋友聊聊天,是不是就成了最重要的事情?
我的心,有了一丝动摇。
几个月后的一天,我因为一个技术方案,和国内的团队开视频会,一直开到深夜。
结束时,已经快凌晨一点了。
我疲惫地走出办公室,准备回隔壁的公寓。
就在这时,小区外面,又传来了密集的枪声。
这一次,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近,都响。
紧接着,是刺耳的警笛声。
我吓得腿都软了,本能地蹲下身子,躲在办公楼的墙角。
我的心跳得像打鼓。
我不敢回公寓,也不敢待在空无一人的办公室。
就在我惊慌失措的时候,我的手机响了。
是阿里。
“林经理!你还好吗?你在哪里?”他的声音很急切。
“我在……我在办公楼下面,我不敢动。”我带着哭腔说。
“别怕!待在原地,不要动!我马上过来!”
几分钟后,阿里开着他的车,像一道闪电,冲到了我面前。
他跳下车,一把将我拉进车里,然后迅速掉头,开到我的公寓楼下。
“快!上楼去!锁好门!”
我魂飞魄散地冲上楼,反锁了大门,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过了一会儿,门铃响了。
我吓了一跳,从猫眼里一看,是阿里。
他手里,端着一个保温桶。
我犹豫着打开门。
“林经理,你一定吓坏了,也饿了吧。”他把保温桶递给我,“我妻子萨米娜给你做的。她说,中国人晚上喜欢喝点热汤。”
我打开保温桶。
里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鸡汤面。
不是那种黏糊糊的咖喱,就是很清淡的,撒了点葱花的,鸡汤面。
我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学来的做法。
但在那个充满了恐惧和不安的深夜,那碗面的香气,是全世界最温暖的味道。
我端着那碗面,眼泪不争气地掉了下来。
我一边哭,一边大口大口地吃着。
面条很软,汤很鲜。
温暖的汤,顺着食道,一直流进胃里,驱散了我的寒冷和恐惧。
我突然觉得,这个地方,也不是那么可怕。
这里有混乱,有危险,有不靠谱的合作伙伴。
但这里,也有一个会在枪声中为你挺身而出的司机。
有一个会在深夜为你做一碗热汤面的、善良的女人。
有那些,超越了国籍、文化和宗教的,最朴素的,人与人之间的关心。
那一晚,外面依稀还有警笛声。
但我睡得特别安稳。
第七章:回国后,我成了那个“讲故事的人”
两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
项目,在经历了无数次的扯皮、等待、争吵和磨合之后,终于顺利竣工了。
在屋顶上,当最后一排光伏板安装完毕,在南亚炙热的阳光下,闪烁着蓝色的光芒时,我看到伊姆-兰的眼睛里,也闪着光。
他走过来,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
“林,我的朋友,谢谢你。你让我们看到了,什么叫专业。”
阿里和他的同事们,也围了过来,纷纷向我表示祝贺和感谢。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了。
离别宴上,王总多喝了几杯,黑色的脸膛,泛着红光。
他拍着我的肩膀说:“小林,好样的。你比我当年,强多了。”
我知道,他指的是,我不仅完成了项目,还真正走进了他们中间。
我学会了在他们的茶馆里,和他们一起喝甜得发腻的奶茶,听他们聊那些我听不懂的家长里短。
我学会了在他们的婚礼上,只是优雅地微笑,而不是去“薅羊毛”。
我也学会了在听到枪声时,给自己煮一碗面,然后安然入睡。
我甚至,开始有点喜欢上了“英沙安拉”这个词。
它不再是拖延的借口。
我把它理解为一种,对未知和不可控的敬畏,和一种活在当下的坦然。
回国的飞机上,我再次贴着舷窗,看着下面那片逐渐远去的土地。
它依然混乱,依然尘土飞扬。
但我知道,在那片混乱之下,有顽强的生命力,有淳朴的善意,有牢不可破的家庭纽带,和一种我们这些“现代人”早已丢失的,对信仰的虔诚。
它不是天堂,更不是地狱。
它就是巴基斯坦。
一个真实的,复杂的,充满矛盾,却又无比鲜活的国度。
……
回国后,我休了一个长假。
朋友们聚会,为我接风。
“薇薇,快给我们讲讲,巴基斯坦是不是遍地对咱们中国人都特好?”一个朋友兴奋地问,她显然是那些网文的忠实读者。
“是啊是啊,是不是买东西都不要钱?”另一个开玩笑说。
我看着他们一张张好奇又充满着刻板印象的脸,笑了笑。
我没有直接回答“是”或者“不是”。
我给他们讲了伊姆兰的故事,那个一开始让我气得半死,最后却和我成为朋友的巴方经理。
我给他们讲了那场让我无比尴尬的婚礼,和那盘我没吃完的烤羊腿。
我给他们讲了阿里和他的妻子萨米娜,讲了那个枪声大作的夜晚,和那碗救了我的命的鸡汤面。
我讲了很久很久。
朋友们都听得入了神。
最后,一个朋友感叹道:“天啊,原来是这样……这跟网上说的,根本不是一回事啊!”
我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是啊。
回国后,我才敢,也才真正有资格说:
那些网文里的“巴铁神话”,或者某些负面报道里的“混乱地狱”,都只是哈哈镜,照出的是一个被极度夸张和扭曲的片面形象。
真正的巴基-斯坦,不在那些耸人听闻的标题里。
它藏在一杯滚烫的玛萨拉茶里,藏在一句“英沙安拉”的无奈与坦然里,藏在一个大家庭的喧闹与温情里,也藏在深夜那几声沉闷的枪响里。
它需要你放下所有的预设和偏见,用两年,甚至更长的时间,用你的脚,去一步步丈量。
用你的心,去一次次碰撞、破碎,再重塑。
然后,你才能看到它那张,不完美,却无比真实的脸。
而这个过程,就是我这两年,最宝贵的收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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