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冈山｜禅钓

大雄山、祖师塔那边的水，分为两股，化作细长的双臂，将百丈寺团团环抱，在正门外龙柱广场前面荷塘的右侧合流，成了宽可逾丈的清溪，于花团锦簇和绿树掩映中，扭着摆着，跳着唱着，在圆鼓溜溜的石头上活活淌过，水碧石润，宜枕宜漱。这就是百丈溪，也叫百丈水。

真个是“二龙奉珠”气象。

百丈寺坐西北朝东南，前面是盆地——弯曲而平展的山谷。百丈水沿山谷的西南一侧蛇行，呈S状，从荷花塘到陡落的山涧，有2000多米长。

溪的一边是山，长着茂林修竹，一边是田，长着青青禾稻。溪与田之间有游步道。这支水从一个村子中间流过，村子现在是“禅修小镇”。最近这些年，每到盛夏和初秋，也就是公历的七八月间，从省城或别的地方到百丈古刹周边来躲避酷暑的人成千上万，聚在禅修小镇的居多，主要是老年人，还有他们带的儿童，和陪伴他们的狗。

百丈水里有鱼，多“长仅数寸，形狭而扁，鳞细而整，状如柳叶”的小鱼。这种鱼在《本草纲目》《山海经》里都有记载，庄子和惠子也聊过。庄子称它儵鱼，说是一种稀奇古怪的鱼，会发出喜鹊叫那样的声音，人吃了它会无忧无虑无烦恼。故弄玄虚是庄子的惯用伎俩，无非是借鱼喻道。这种鱼其实就是小白条，我们江西很多地方的人叫它“鲹鱼”，体扁、腹白、鳞细、刺多、肉鲜嫩，喜欢逆水溯游、跃石跳滩，侧翻肚皮时会闪闪发光。它是淡水鱼，和海水里生长的“鲹”是两回事。

百丈水里的“鲹鱼”跟别处不同。水是从佛菩萨的脚跟下和眼面前流过来的，是“开光”过的，鱼便有了檀香和荷香的意味，是一道风景。

在百丈水里钓百丈鱼，也是一道风景。

能够长住到百丈山来消夏纳凉的人，都是闲散之人。闲散之人也五行八作、五花八门，有喜爱钓鱼的。

在小溪小河中钓小白条鱼，比较老派的南昌人不说“钓”，说“划”——“划鲹鱼仔”。

百丈地区海拔高生态好，热天最宜人和迷人的是每日早晚的户外行走。百丈钓鱼，最好的也是这两个时段，特别是清早。拂晓，晨光熹微，薄雾絮絮，稻叶披露，竹影摇翠，知了未开口，草虫还在鸣，钓鱼的人便次第出门了。小风吹着，小鸟唱着，神清气爽的人站在溪流旁，和小白条鱼做钓与被钓的游戏，那是何等的惬意！溪窄，鱼细，水不深流不急，竿落竿起，鱼得鱼失，都是眨眼之间的事，可不就是“划”？等到太阳从东山顶上放出万丈光芒来，水边的风带了热气，他们就收竿走人了。

有多少人在百丈溪里“划”鱼？不知道，反正用两双手是算不过来的。“S”中间那个弯处钓者最密集。那儿山坡下的大路上立着清规大牌坊，溪水上架着两座小桥，小桥边的竹丛里隐着两块石碑，碑上有大字，一书“禅”，一书“缘起”。钓鱼的人喜欢在这里下钩，小桥上、竹林边、石碑旁，隔不多远就有人占位置。钓者不少，观者更多。观渔如观棋，钓者凝神静气，只笑不语，观者指手画脚，窃窃私语，大家一团和气。

距离古寺不远的溪旁建有凉亭，距离凉亭不远的地方修了探入水底的石阶。总有一位穿着轻柔衣裙的女子，于熙熙晨光中坐在石阶上拉二胡，面朝流水背朝田，身姿多婀娜，琴声何悠扬。贴水的石阶上，总有一位“划”鱼的。弄琴的就她一位，变换的只是衣着；钓者不固定，时见新面孔。看上去他们互不相识，也无暇他顾，但我走过路过，总要停下脚步多瞧几眼，总会想到高山流水的故事。

一位身形高大、面容和善的钓鱼人，应有七十好几。据我观察，他的钓技最高，用不到吃一顿饭的工夫，能钓上来小半桶活蹦乱跳的白条，别人就差远了。我凑近了看，夸他是“神钓”，他笑着摇头，笑得憨厚。奇怪的是，他善钓，出手的次数却少，一周也难得“划”上一回，倒是每天都会和老伴紧紧相随，散步或者购物。他们身边没有孩童，有一模一样的两条小狗。小狗比小猫小，比小白兔白。他总是抱一条在怀里，牵一条在手上，抱着牵着，和老伴走来走去。我夸他的狗漂亮，问那是什么狗，他说是“小比熊”。我还想问些别的，终于觉得唐突而作罢。无论钓鱼还是遛狗，他总是那么淡定，那么从容，那么优雅。他是干什么的？他老伴是干什么的？他们的孩子们在哪里、是干什么的？……我又鄙夷自己：这有什么要紧？最当羡慕的，是他眉宇间流露的温厚、踏实和宁静。

我还注意到一位哥们，每天都钓鱼，且不到别处，只去百丈寺。大清早，寺门没开，他就抵近飞檐翘角的庙门墙角，隔着石栏杆钓，那是寺左之水；庙门开了，他就进去，到居士林后面去钓，那是寺右之水。那两处鱼少，他钓的可能就是一个寂寞。晨钟暮鼓不会冲淡寂寞。钓鱼的学问大得很，许多钓者是不在乎鱼大鱼小鱼多鱼少的。

百丈水里的白条鱼个头实在是小，钓鱼的人每次垂钓的时间实在是短，因而所获有限，多者半斤一斤，少者一两二两。我晓得，他们钓的鱼不送也不卖，只是自己吃，清理干净了，用沸油炸焦脆了，连着骨头吃，或炒辣椒吃，下饭下酒。“神钓”有代表性，我想他也最明白“弱水三千，只取一瓢”的事理。

百丈溪中百丈水，饶有禅味；百丈水中钓百丈鱼，要有禅心。禅心也是定心。百丈古刹怀海堂前有这样一副对联：“怀合万象体露真常特立清规弘觉道，海纳百川心空明净好教浊世脱迷津。”禅宗一脉，博大精深，“济物以慈悲为根本”。禅是包容的、宽广的，即心即佛、非心非佛，清规正范、恩泽均沾。佛与道也有相通之处。庄子与惠子作“濠梁之辩”，诸多玄机，“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最是紧要。在特定情境和心境下，个体生命与宇宙大化融为一体，泰然处之，乐在其中。

百丈钓鱼，是禅钓。它没有海钓的豪放，没有江钓的粗犷，没有夜钓的奇险，没有船钓的飘荡。小小手竿细细线，再大的“鲹鱼仔”，也是一“划”就上来了，一拨就摘下了。

我不钓鱼，喜欢看，自得其乐。

钓与不钓，这时节到这地方来的人，心驰神往的，不就是快乐么？

你快乐，我快乐，房客快乐，房东快乐。狗快乐，鸡快乐，蛇和野猪也快乐。钓鱼的人快乐，小鱼儿也快乐。

人的寿命越来越长了，七老八十还能挺直身板健步走的人越来越多了，神州大地，像奉新百丈这样美不胜收的地方大珠小珠落玉盘了。国泰民安人康健，还有闲暇和余钱，才能到百丈这样的好地方来享清福。山下的人来了，百丈的清气、蓝天、白云、甜水、好路好房好油好米好菜才能出效益，让为数不少的普通“百丈人”高兴和踏实。所谓各美其美、美美与共。说到底，我们是来分享美与快乐的，不仅分享大自然赐予的美与快乐，更是分享人创造的美与快乐，分享脱贫攻坚、乡村振兴、绿色发展、“以人民为中心”带来的美与快乐。我们也是来积累和创造美与快乐的。

所以，我和老伴还想在百丈多住些日子。

清风清溪，活水活鱼。

多喜乐，长安宁。

（文/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