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窗外,田野和山峦排闼而来,又排闼而去,使人疑心是天地在旋转,而车厢则凝止不动。人于其间,不过是浮游于缸底的微虫,爬行甚缓,自以为逍遥,实则横竖脱不出这玻璃囚笼。

我向来以为“拾贝”二字,不过是自欺欺人的把戏。人皆道风景在路上,实则风景在窗外,人却囿于铁壳中,隔一层玻璃,同那山、那水、那云、那树遥遥相望,竟成了两个世界的事。人常道“身临其境”,究竟不过是隔着窗纸的窥视,搔不到痒处,闻不到土腥,摸不着树皮的糙裂。

偏有那许多闲人,每每行路,必伸颈而望,眼珠几乎迸出眶外,口角流涎,仿佛要将那山那水囫囵吞下。吞不下的,便举起方寸铁匣,咔嚓一声,摄了魂灵去,从此那山水便死在相片里,永世不得超生。我每每见此,心下便生出一种古怪的怜悯——人竟至于如此贪得无厌,连风景也要嚼碎了咽下去么?

前座的老者,脸上皱褶如旱地龟裂,眼目却极亮。他看山,不拍照,亦不言语,只是看。山过去了,他便闭目养神,脸上竟浮出些微笑意。我暗忖,此人倒是个明白的,知道风景抓不住,不如让它过去。

小站停车时,上来一个村童,脸颊赤红,指甲缝里嵌着黑泥。他趴在窗前,看那电线杆一根根掠过,忽然回头问我:“它们向后跑,是怕车轧着么?”我一时语塞。孩子的眼睛清亮,尚能看出电杆的惊惶;成人的眼却早已钝了,只看见“相对运动”四字。

天光渐黯,云霞如血。车厢里鼾声四起,人们终于在梦中回到了自己的床榻。我却醒着,看那远山渐渐化作青黑的剪影,像是天地间最后一抹倔强的脊梁。

忽然明白,所谓拾贝,拾的哪里是贝?不过是拾掇自己破碎的影子,在飞驰的风景中勉强拼凑出一个“我”来。车窗是镜,照见山河,也照见自己惶惑的脸。每一帧掠过的风景,都是时光从我们身上剥落的碎屑。

车终到站,人们蜂拥而下,急急投向各自的终点。我最后起身,看见空荡座位上散落着瓜子壳、包装纸,还有一片不知谁遗落的枯叶。

究竟谁拾了谁呢?是风景拾了我们这些过客,将我们如贝般抛掷在时间的滩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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