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初临,汉江的水面浮起一层薄烟,像是谁将青纱轻轻抖落,笼住了郧阳段蜿蜒的河道。我独坐于岸边一块青石上,听着江水潺潺,思绪如舟,溯流而上,又随波而远。远处山寺的钟声撞破黄昏的寂静,一声、两声,沉郁悠长,像是从时光深处荡来的回声。
一、村寺残阳
那寺隐在江畔的深林中,若非幡竿高挑,几乎要与苍翠的山色融为一体。幡布早已褪成灰白,在斜阳下飘摇,仿佛一位老僧的袈裟,被岁月洗得发旧。日头西沉,余晖将幡影拉得极长,一直延伸到江心的沙渚上。沙渚有庙,庙前几株古柏虬枝盘结,枝叶交叠如伞盖,遮住了半扇斑驳的朱门。门扉虚掩,隐约可见香炉中一缕残烟袅袅,不知是今日的香火未尽,还是昨日的余烬未冷。
忽有白鸟掠过江面,翅尖点起一串银珠,又倏然飞向对岸的竹林。竹林深处,原是驿站的码头,如今却空无一人。木桩上拴船的麻绳早已朽断,半截漂在水中,随浪起伏,像是谁遗落的一根愁肠。岸边石阶生满青苔,几丛野菊从缝隙里探出头,黄蕊上沾着江雾,湿漉漉地垂着。此地曾是商贾云集之处,桨声灯影,笑语喧阗,而今却只剩风声呜咽,与白鸟的孤鸣应和。
二、牧笛渔歌
江风渐起,带着水草的腥气,混着远处飘来的笛声。那笛音清越,忽高忽低,如雏燕试翼,又似流云舒卷。循声望去,对岸草坡上一牧童横坐牛背,短笛斜倚唇边,任由老牛低头啃食青草,步步漫向天际。牛铃叮当,笛声断续,竟与江水的节奏暗合。牧童的身影渐渐模糊,化作暮色中一粒墨点,唯有笛音仍萦绕耳际,恍若天地间最自在的私语。
俄而,江心传来一阵渔歌。一叶扁舟自芦苇荡中荡出,船头老渔夫赤足而立,手中长篙一点,舟如离弦之箭,破开粼粼金波。他唱的是郧阳土调,嗓音沙哑却浑厚,尾音拖得极长,仿佛要将一生的漂泊都揉进歌里。唱到兴起时,他索性弃了竹篙,以手击舷,和着节拍大笑。船尾竹篓中几尾银鳞跳跃,溅起的水花沾湿了他的布衣,他却浑不在意,只仰头饮尽葫芦中最后一口浊酒,任小舟随波逐流,直向炊烟升起的村落漂去。
三、竹园夜泊
暮色四合时,我寻至一处竹园借宿。园主是位白发老翁,自称年少时也曾走南闯北,如今守着几亩薄田、半园修竹度日。竹舍临江而建,推窗即见春波荡漾,月光碎银般洒在水面,又被夜风揉成细鳞。老翁烹了一壶野茶,茶烟氤氲中,他指着窗外一处石矶道:“那便是‘旧钓矶’了。三十年前,有位异乡客常在此垂钓,后来战乱骤起,他便再未归来。”
我凝望石矶,只见江水拍岸,溅起雪沫纷纷,恍若那人未尽的叹息。老翁又道:“客从何处来?”我默然良久,答:“从来处来。”他抚掌大笑:“好个‘从来处来’!这汉江的水,原是从巴山蜀岭流到楚地,又从楚地流到天涯。人如浮萍,聚散皆随流水,何必问来处?”
夜半雨至,竹叶沙沙作响,如千万支细笔在宣纸上勾描。我卧听雨声,忽忆起故乡的钓矶——也是这般春夜,母亲在矶边浣衣,我赤脚踩水,追着一尾红鲤嬉戏。而今江水依旧,故园却已成梦中残影。雨愈急,竟分不清是江声、雨声,还是心底的呜咽。
四、破晓归思
天将明时,雨歇云收。江面浮起一层乳白的雾霭,对岸青山如黛,轮廓渐次清晰。我辞别竹园,踏上归途。渡口已有早行的渔舟解缆,船娘头戴箬笠,身披蓑衣,摇橹的姿势轻盈如舞。她唱起一支小调,调子缠绵婉转,与昨夜老渔夫的豪歌迥异,却同样浸透了汉江的水汽。
舟行至江心,忽见一群白鹭自芦苇丛中惊起,雪翅掠过长空,化作几点寒星,渐飞渐远。我蓦然回首,郧阳的村寺、驿步、竹园,皆已隐入晨雾深处,唯有牧笛与渔歌的余韵,仍在心头萦绕不散。
江水无尽,人生逆旅。此去经年,或许再难重临汉江,但这一夜的竹雨、渔火、故园之思,终将如沙渚庙前的香灰,随风散入烟波,却又在某个无眠的春夜,悄然复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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