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半是海水 一半是淡水
周天增
八月初,我们驾车行进在辽东半岛上,挟着缕缕带有咸味的海风从式微的暑气中穿过,直抵车内,这种咸味与凉爽知会我们,大连快要到了。我们老两口冲出京城的滚滚热浪,驱车近千公里,就是想享用一下避暑胜地的海浪、海滩和海风。翌日清晨,在表姐夫妇俩的引领下,直奔那声名远播的棒棰岛。
踏入景区,视野便豁然开朗,仿佛天地间陡然撑开了一幅巨幅的碧蓝绸缎。海,并非一味地汹涌澎湃,而是以一种辽阔无垠的雍容姿态铺展开去,直至水天相接,融汇成一片朦胧的蓝。海岸线是造物主妙手勾勒的蜿蜒曲线,温柔地环抱着这片澄澈。脚下并非寻常的细沙,而是铺满了被亿万年潮汐反复打磨的鹅卵石,圆润、光滑,大小不一,色彩斑斓,闪烁着温润的光泽,踩上去,硌得脚板生疼,一脚脚地踩过去,发出轻微的滚动与碰撞声,像是在低语,诉说着它们被时光与海浪交替雕琢的故事。
视线投向不远处那座名副其实的小岛——棒棰岛,如一柄巨型的玉杵,静静地浮于碧波之上。在蓝天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沉静而神秘。岛上蓊蓊郁郁,松涛阵阵,送来沁人心脾的草木清气,与海风特有的微咸交织成一种独特的、令人心旷神怡的气息。此情此景,确乎有别于我曾流连过的诸多海滨,它少了几分喧嚣的市井气,多了几分野趣盎然的自然美,令人心神俱醉,浑然忘机。
若说自然风光是棒棰岛的骨肉,那么散落其间的人文印记,则是它流淌的血液与跳动的灵魂。毛泽东遒劲有力的题字碑刻,如同历史的印章,烙在这片山海之间;叶剑英"旋转还凭革命功"的诗句,则如珠玉散落,为壮丽的景致平添了几分豪情与雅韵。炮台遗址默然矗立,斑驳的砖石上刻满岁月的风霜与往昔的峥嵘,无言地诉说着这片土地经历的风云激荡。而掩映在山林绿树丛中、风格各异的别墅群,则像一位位阅尽沧桑的老者,静观潮起潮落。它们或欧陆风情,或中式风采,每一栋都有着一段尘封的往事,为这自然仙境注入了诸多人文精华。我们流连其间,在赞叹造化神奇之余,亦深深感受到这片山海所承载的历史文化是多么的厚重。
正当我们沉醉于这山海交融、人文荟萃的画卷,脚步随着海风的牵引,移步至别墅区深处。表姐夫指着前方一幢灰扑扑的水泥建筑,语调带着些许本地人的熟稔:“喏,那就是三号楼。当年周总理来大连,就住这儿。现在改成周总理纪念馆了,我陪客人来过好几回,咱们也进去看看。” 话音未落,我心中那簇去年在淮安瞻仰总理故居和纪念馆时点燃的崇敬火焰,“腾”地一下复燃起来。“太好了!”我脱口而出,声音里带着按捺不住的激动与虔诚。总理的音容笑貌,鞠躬尽瘁的身影,瞬间清晰地浮现在脑海。此刻能在他曾驻足的地方再次缅怀,何其有幸!
馆门洞开,仿佛正静候着每一位心怀敬意的访客。环顾四周,诺大的纪念馆前,游客竟只有我们一行四人。这份难得的清静,更添了几分庄重与肃穆。我怀着近乎朝圣的心情,整理衣襟,抬脚便要踏上那通往记忆与敬意的台阶。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挡在了面前。抬头一看,一位微胖、身着普通蓝色工装的中年女士,动作迅捷地拦住了去路,她表情淡漠,声音不大,但语气不容置疑:“现在不能进!。
这突如其来的阻拦,我很愕然,指着那敞开的、仿佛发出无声邀请的大门,不解地追问:“为什么?这门不是开着的吗?!”
她并未回答,只见她带着一种“关门大吉”的决绝,“哐当”一声,将两扇刚刚还敞开的大门用力推上、关紧。动作干净利落,然后转过头,依旧板着脸,吐出几个字:“要预约,不预约不能进!” 字字如冰雹砸落。
表姐夫显然也懵了,带着本地口音试图沟通:“前几年我来参观过好几次,从来都是随时可以进啊?没听说要预约!”他的话语里带着困惑和几丝本地人的底气。
女士听到本地口音,紧绷如弓弦的面色,似乎极其细微地松动了一下,但那仅是一瞬,口气依然坚硬如铁:“原来是原来,现在是现在!。
我心有不甘:“那请问,怎么预约?” 想着至少为下次,或为像我们一样远道而来的外地游客问个明白。
"提前三天,网上有电话。” 她的回答如同电报稿,短促、机械,毫无温度。随着这简短的话语,她那刚刚稍有松动的面部线条,瞬间又恢复了僵硬。方才那因本地口音带来的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缓和”,彻底消失无踪。
"提前三天?去天安门看毛主席纪念堂,提前一天预约就够了!我们外地游客,大老远跑来,难道要干等三天不成?” 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带着明显的不解与不满。
回应我的,是彻底的沉默。
她仿佛瞬间化身为一座石雕。不仅无言,连眼神也倏地飘向别处,仿佛我们几人连同那炽热的疑问,都化作了她视线里根本不存在的空气。鲁迅先生那句名言“最高的轻蔑是无言,而且连眼珠也不转动一下”,闪电般击中我的脑海。可先生当年面对的,是思想上的敌人啊!而她此刻面对的,不过是几位怀着满腔赤诚、远道而来、只想瞻仰伟人足迹的普通老人!这无言的漠视,比厉声呵斥更令人心寒。
我的话还未尽,试图用道理和请求软化坚冰:“这位女士,你们的规定,不管合不合理,我们作为游客,尊重规则,服从管理。但您作为工作人员,总该解释一下原因吧?这样突然关门,一句话‘要预约’就打发人,是不是太生硬了?” 我的语气尽量缓和,保持老人应有的克制。
然而,石雕依然是石雕。
她不仅继续无言,脸上更是连一丝肌肉的牵动都吝于给予。刚才的“无言”尚可理解为淡漠,此刻,那刻意避开的目光,那连一丝敷衍的笑意都挤不出的僵硬,已清晰地升级为一种毫不掩饰的轻蔑——是的,就是那种自上而下的轻蔑,甚至真的连眼珠都吝啬转动一下,仿佛多看我们一眼,都是对她“宝贵”时间的浪费。
表姐夫显然也动了气,还想上前再理论几句。我拦住了,心中那被棒棰岛风光点燃的愉悦火种,已被这兜头的冰水彻底浇灭,只剩下一堆冒着寒气的灰烬。“算了,走吧,”我低声说,带着深深的无奈,“一上午的好心情,已经让她破坏得差不多了,再理论下去,只会破坏得更彻底!” 与其在此忍受这无端的轻慢,不如转身离开,保留一点残存的尊严。
我们悻悻然转身,刚走出不过十几步,身后传来汽车驶近的声音,一辆京牌车径直开到了三号楼大门前。
接下来的一幕,如同最辛辣的讽刺剧,狠狠地抽在我们脸上。
刚才那座对我们冷若冰霜、惜字如金、甚至不屑转一下眼珠的“石雕”,瞬间活了!她脸上如同变魔术般,迅速堆起了极其饱满、近乎谄媚的笑容,那笑容的弧度之大,与刚才面对我们时的僵硬形成了令人刺目的反差。她几乎是小跑着迎了上去,动作之殷勤,态度之谦卑,与片刻前判若两人!
“噢——” 我们四人几乎同时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复杂的叹息。所有的疑惑、不满、愤懑,在这一刻似乎都找到了答案。原来淡漠、冰霜可以瞬间消融,原来“不会笑”只是对我们而言,原来那扇门开合的标准,并非墙上冰冷的“规定”,而是门前来车的牌照!这戏剧性的转折,像一根尖刺,扎破了所有表面的理由,露出了内里令人齿冷的现实。
回望棒棰岛,一半是海水,一半是淡水;一半是旖旎风光带来的由衷欣喜,一半是三号楼前遭遇的深切遗憾。
欣喜自不待言。那辽阔的海,嶙峋的礁,斑斓的卵石滩,苍翠的棒棰小岛,蓊郁的山林,还有那沉淀着历史烟云的题刻、诗篇、炮台与别墅……大自然的鬼斧神工与人文历史的厚重积淀在此完美交融,足以涤荡心胸,铭刻记忆。这份馈赠,是棒棰岛永恒的瑰宝。
然而,三号楼前那短短十几分钟的经历,却如一块巨大的、冰冷的阴影,投在了这片明媚之上,留下了难以释怀的遗憾:
其一,最直接的是未能入内瞻仰之憾。怀揣着对人民总理周恩来深切的崇敬与怀念之情,千里迢迢而来,却被一扇在眼前“哐当”关闭的门扉,硬生生阻隔在外。那份炽热的情感无处安放,只能在门外徒然徘徊,空留叹息。总理一生“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心中装的是亿万人民,若知他身后纪念之地,竟以如此冰冷僵硬之态将普通民众拒之门外,九泉之下,该作何感想?
其二,是那“提前三天预约”规定本身的荒谬与不近情理。试问,有多少外地游客能精准预知自己三天后的行程,并恰好安排在此处?此规定无异于为绝大多数普通散客设置了一道无形的、高高的门槛。反观总理家乡淮安的故居与纪念馆,日日敞开胸怀,迎接八方来客,何曾有过如此“预约”的劳什子?管理需要秩序,但秩序若沦为僵化的教条和人为的壁垒,隔绝了民众朴素的缅怀之情,则背离了纪念馆设立的初心,更与总理一生践行的亲民作风背道而驰。
其三,也是最令人心寒齿冷的,是那位女士毫不掩饰的傲慢与势利。面对我们几位年逾七旬的老人,她展现的是极致的冷漠、生硬、乃至轻蔑;而当京牌车出现,则瞬间切换成极致的热情与谦卑。这种判若云泥的态度反差,赤裸裸地揭示了其内心深处的“身份论”与“优越感”。她或许身处周总理纪念馆自感身份特殊,但这绝不是将“光荣感”异化为“优越感”、进而对普通民众横眉冷对的理由!纪念馆是纪念伟人精神、传播崇高品格的圣地,不是个别人彰显“身份”、享受“特权”的衙门!工作人员应是精神的传递者、服务的提供者,而非高高在上的达官贵人!我几十年间参观过的纪念馆、博物馆不计其数,讲解员、工作人员谁不是沐如春风,细致周到,何曾见过如此肃如秋霜、拒人千里的“门神”?这已非简单的态度问题,而是价值观的扭曲,是对总理精神的亵渎!
棒棰岛的海风,本应是微咸而清新的,带着自由的气息。然而,在三号楼紧闭的门前,在那位女士瞬间变脸的对比下,我却仿佛嗅到了一种因权力和身份而发酵的、令人不适的腐味。这种僵化的规定、这种傲慢的态度,与周恩来总理“为人民服务”的毕生信念,与当下倡导的以人民为中心、改进工作作风、优化营商环境、践行新时代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思想的时代要求,委实是格格不入,背道而驰!
当我们驱车离开,后视镜里棒棰岛的轮廓渐渐模糊,那山海相依的壮美画卷依然留存心底。但三号楼那扇在眼前关闭的大门和那张瞬息即变的嘴脸,却像一根尖锐的刺,深深地扎在了这幅画卷最醒目的位置。它提醒着我们,最美的风景,不仅在于山海,更在于人心;最深的纪念,不仅在于殿堂,更在于传承其精神内核的实际行动。否则,再神圣的场所,也可能在僵化的管理和扭曲的心态中,失却了温度,背离了初心。愿棒棰岛的海风,尽快涤荡这不应存在的尘埃,吹开那"哐当"关上的大门,让那份属于人民的、纯粹的崇敬,能够自由而温暖地流淌进这个敞开的大门!
2025.8.25于北京北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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