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重游老龙湾
作者Ⅱ张传禄
老龙湾我多次游览。时隔数年,再临老龙湾,身边换了并肩的战友。
风掠过岸边修竹时,仍带着当年初闻的清冽,只是耳畔没了幼时赶集约束的独轮车轱辘声,倒多了几句老兵间的笑谈,惊起水面几只啄食的水鸟,漾开的涟漪里,竟叠着两重时光。

战友指着那汪蒸腾的碧水叹“奇”,我却想起第一次来的模样——十三岁的寒冬,跟着父亲拉着满车萝卜白菜,走七十多里地赶冶源大集。那时的脚磨出血泡,小腿肿得摁下一个坑,可蹲在湾边撩起水的瞬间,所有疼痛都被那温温的触感冲散。朔风里,别处的水湾早结了厚冰,唯有这里像煮着一锅暖雾,后来才知,这便是临朐八景里的“冶源烟霭三冬暖”,是地下泉脉攒了千年的底气,才让这八十余亩水域,四季都揣着十八度的温柔。

我们沿着竹径慢走,竹叶筛下的光斑落在“铸剑池”的碑上。我跟战友讲欧冶子的故事:两千多年前,这位铸剑大师避暴君而来,用这湾泉水淬火,锻出了龙泉宝剑。泉眼冒起的水汽,便成了“熏冶泉”的名字,连“冶源”这地方,都沾着当年的铁火气息。他听得入神,伸手去摸池边的石头,仿佛能触到千年前的灼热。再往前走,到了“秦池”,青石板上“神池”二字虽不是始皇御笔原迹,却藏着一段醉事——齐国田无忌寻遍江河,唯有这泉水能酿出“千日醉”,始皇帝饮后赞叹,才给了它“神池”的名号。战友笑着说:“若能品一口当年的酒,怕是要醉到今时今日。”

转过几丛竹,便见雪化桥。桥面拱着半月的弧度,栏杆倒映在水里,成了完整的圆。我指给战友看:“从前这桥只是窄窄的条石,三九寒冬时,湾里的热气把落雪都融了,才叫‘雪化桥’。”他凭栏东望,清漪亭浮在碧波上,江南亭隐在竹深处,倒真应了明代冯惟敏“江南恐不如”的句子。冯惟敏弃官归里,在这建亭题匾,写十首《桂枝香》盛赞风光,想来也是被这北方少见的灵秀绊住了脚。战友忽然说:“你看这竹、这水、这桥,倒像在江南时见的景,却多了几分北方的硬朗。”我点头,是啊,这里的竹不似江南的纤弱,泉不似江南的柔缓,连传说里的无盐娘娘,都是带着安邦定国的豪气来此濯马,才有了“濯马潭”的名字——丑却有志,能保齐国江山,这般风骨,倒与这龙湾的水一般,外有秀色,内藏刚劲。

我们坐在江南亭下,听风吹竹响,像在唱那首《老龙湾》的歌:“天涝它不涝,地旱它不干,泽被千万家,碧波五千年。”战友说,他走南闯北见过不少泉,却少见这样把历史泡在水里的地方——欧冶子的铁、田无忌的酒、无盐娘娘的马、冯惟敏的词,都在这湾水里醒着。我想起第一次来,只懂看泉水的暖;如今再来,才懂这暖里裹着的,是千年的故事,是一方水土的魂。

临走时,我们都喝了口龙泉水,清冽顺着喉咙往下走,竟真有几分“壮英雄胆”的意思。战友拍着我的肩说:“下次再来,还跟你一起。”我望着渐渐远去的龙湾,想着它还会迎来无数游人,或许有人为看竹,有人为寻桥,有人为听故事,但无论为何而来,这湾水总会把千年的时光,悄悄递到每个人手里——就像它递过给欧冶子,递过给秦始皇,递过给冯惟敏,也递过给当年那个赶集的少年,和如今这两个重游的老兵。

风又起,竹影摇曳,老龙湾的水依旧碧波荡漾,仿佛从没有变过,又仿佛每一刻,都在续写新的故事。
2025年8月27日于临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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