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等潮退,我会去海边寻暗色礁石,有螺贴在上面。摸到它,微微旋转,扭下来,动作像在调频。那时,每家都有银白色的收音机,手指也要这样扭动着,捕捉信号。但与旋钮稍微不同,螺是活物,会与我角力。把螺扭下,放手心,也不指望吃它,就是观看一会儿,又丢回浅滩。除了礁石,海边还有一些细小的螺,在潮间带匆忙爬行。
走海边,浪三推两推,沙滩上就会堆积出一条靠近海浪边缘的贝壳线。在里面能看到些空螺壳,瘦长的、胖墩的,素色或是布满密纹。有些螺壳完整,有的带破洞,还有些被海浪刷钝棱角。那些小螺们破损的家,一栋栋排在一起,算是海抛掷到岸上的城。想来,螺颇为被动,好像也没有什么尖牙利齿,若无硬房子庇护,就等被吃。
抱歉,我就蛮爱吃。
吃螺要吃鲜。饱满度是新鲜的重要指征,咬下去,汁浆就从螺饱胀的肉身流淌出来。螺类的鲜和甜常粘在一起,入口鲜,然后从舌上转成甜,带有干净的海水味。螺如果气味发臭,就是不新鲜,一定要全部扔掉。
我家里主要吃几种螺,闽南语唤作花螺、苦螺、痣螺,顺序以我个人认为的好吃程度来排序。
在我个人排行榜里第一好吃的是花螺,学名斑玉螺。这类螺这些年变得越来越少,越来越贵。厦门这里吃的花螺,带一片荧黄色的厣,螺壳圆润,上面有深色豹纹。在沙滩上快速逃跑的花螺,也算是螺界小豹了。花螺好吃在于本身新鲜甘甜,螺肉质感脆弹,螺尾嫩得绵柔。一枚螺,可以吃出多重滋味。
苦螺大多带些藻绿色,螺壳尖些,确有苦相。爱吃苦螺的人喜欢那种回甘,短暂入口的苦,会勾回甜味,与喝茶的体会类似。一些离岛不远的礁石上,有更小的苦螺。我见过长辈特地游水去抓,抓回来装满一整个不锈钢小盆,烫熟后拿别针一颗颗吃,像吃瓜子。
痣螺排名垫底,学名叫做花冠小月螺,名字还是美的,但味道比较寡淡。有趣的是它的厣长得像颗痣,吃的时候往脸上粘,美人痣、媒婆痣都可随意摆弄。
其实还有一款黄螺,但不够家常。此螺硕大,像熟透的黄木瓜,偶有黑斑,螺肉纹路浓烈。我们在家里几乎不吃这款,火候太难把握,一不小心就会硬到跟塑料一样。平常一般都去餐厅吃,供厨师展示毕生绝学。
在家烫螺,哪怕是我说的那三种家常螺,也不容易,时间在此变得很令人重视,分秒必争,不像炖汤,容错率高,扔一边慢慢煮,不用太计较。每次烫螺成功后,爸或妈都非常得意,好像短跑摘了金牌似的。不过,烫螺人成功还需要挖螺者的配合,最终就看能否挖出一颗完整的带旋转尾巴的螺。如果烫螺成功,挖螺的人却不争气,导致断尾,那真会引起一片懊恼声。
挖螺与烫螺是对称的手艺,像摆在客厅的一对瓷瓶。螺跟贝不一样,一旦烫熟,贝会自己开门,螺却藏得深,需以灵巧来探寻。因而挖螺全是门道:牙签插入的位置、转动的手法、螺身脱离螺壳之后切换力度的时机,都要注意。一个人坐饭桌前,细心挖螺,有点像在刺绣,但刺绣毕竟不能吃,还是挖螺好。
《 人民日报 》( 2025年08月27日 20 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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