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不写美食,前两天携子遍历大同博物馆,三层展厅看后,未觉步履劳顿,只感一段跨越数千年的文明长卷在眼前徐徐铺展。这座以“三代京华,两朝重镇”为底色的博物馆,绝非器物的简单陈列之所,而是一部立体的“大同文明史”。
从桑干河畔的史前星火,到北魏平城的胡汉交融,再到辽金西京的礼乐承续,每一层展厅都是一道文明的“时间切片”,既沉淀着地方史的独特性,更折射出中华文明“多元一体”格局形成的关键脉络。观展途中,孩子的提问与我自身的认知碰撞,让这段历史不再是教科书上的铅字,而成为可触摸、可共情的生命体验。
一层:史前到秦汉,文明的“在地性”奠基与“起点之思”
展厅一层始于旧石器时代的“许家窑人”遗址遗存,那枚经过打制的石英岩刮削器静静躺在展柜中,边缘的崩裂痕迹还带着原始人类的体温。孩子伸手想触碰展柜玻璃,问我:“这个石头和公园的石头有什么不一样?”我忽然意识到,这正是文明最动人的起点,它不是惊天动地的壮举,而是祖先在饥寒中对“工具”的一次微小改造,是人类摆脱野兽本能、走向“文化”的第一步。《大同府志》载“大同古云中地,为黄帝所都”,虽属传说谱系,却与展厅中新石器时代的彩陶、玉器形成互证,仰韶文化的红陶钵上,弧线纹像极了桑干河的水波;龙山文化的黑陶鬲,胎壁薄如蛋壳,却能承受烈火烹煮。
站在秦汉展区的“汉并天下”瓦当前,我想起曾在西安秦俑博物馆见过相似的铭文,却在此处生出别样感慨:西安的瓦当是帝国中心的“宣告”,而大同的瓦当是边疆地带的“回应”。铜箭镞的锈迹里,藏着《史记·匈奴列传》中“汉兴以来,胡虏数入边地”的硝烟;陶仓楼的明器造型,又藏着戍边军民对“安居”的渴望。那一刻我忽然明白,“边疆”从不是文明的“边缘”,而是文明的“试金石”,中原文化在这里既要抵御冲击,又要主动扎根,这种“张力”恰是文明保持活力的秘密。孩子听不懂这些,却指着陶仓楼的窗户说“像我们家的阳台”,或许,对“安居”的向往,本就是跨越千年的人类共通情感。
二层:北魏平城,文明融合的“范式革命”与“认知重构”
若说一层是文明的“奠基”,二层的北魏展厅则是大同博物馆的“灵魂”,也彻底颠覆了我对“文明融合”的浅薄认知。此前我总将北魏孝文帝改革等同于“鲜卑汉化”,仿佛是弱势文明对强势文明的单向妥协,但展厅中的文物却告诉我:这是一场双向奔赴的“范式革命”。
北魏陶俑群前,我驻足最久:武士俑身着窄袖短袄、足蹬皮靴,是典型的鲜卑“裤褶服”,却手持中原传统的“戟”与“盾”;文吏俑头戴汉族的“进贤冠”,腰间却系着鲜卑式的蹀躞带——这种“胡服汉饰”“汉器胡用”的混搭,不是生硬的拼接,而是生活方式的自然融合。孩子指着俑的腰带问“上面挂的是什么”,我告诉他是鲜卑人装刀子、火石的袋子,就像他的书包里装着铅笔盒。忽然觉得,历史中的“改革”从来不是朝堂上的一纸诏书,而是普通人腰间的一条带子、身上的一件衣服,是无数个“日常”的悄然改变。
“太和造像”残件更让我震撼:佛像面容丰满、眉如弯月,是中原审美中的“温润”;衣纹线条却如刀刻般刚劲,带着印度犍陀罗艺术的“力量”;而衣褶的留白处,又藏着中原书法“飞白”的灵动。《洛阳伽蓝记》中“平城寺庙,冠于天下”的描述,此刻化作了可感知的艺术语言。陈寅恪先生在《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中说“北魏制度乃在于融合胡汉,创造新局”,此前我只当是学术论断,此刻却在残像的纹理中读懂了——所谓“创造新局”,不是谁同化谁,而是用胡族的“活力”唤醒中原的“沉滞”,用中原的“礼乐”驯化胡族的“野性”,最终催生出超越两者的新文明。离开北魏展厅时,孩子说“这些人好像都很友好”,或许孩子的直觉最准:文明的融合,本质不是对抗,而是“成为彼此”。
三层:辽金到明清,文明的“承续性”创新与“韧性之悟”
三层展厅聚焦辽金至明清的大同,此时的大同虽不再是都城,却让我读懂了文明“韧性”的真正含义,不是永远站在中心,而是在不同角色中始终保持自我更新的能力。
辽金展区的“三彩罗汉像”前,孩子看呆了:罗汉盘腿而坐,眼神沉静如深潭,釉色是辽金特有的浓艳,却不张扬;衣纹褶皱借鉴了宋代院体画的写实,每一道都贴合身体的肌理,仿佛能摸到布料的柔软;而底座的缠枝莲纹,又带着契丹族对“生命”的原始崇拜。《辽史·地理志》说“西京大同府,其俗兼采胡汉”,我忽然想到,“兼采”不是“混杂”,而是“取舍”——辽金人没有盲目模仿宋代的清雅,也没有固守本族的粗犷,而是选出最适合自己的元素,酿成独特的文化味道。就像孩子画画时,会把蓝色的天空和红色的太阳放在一起,不是不懂“常识”,而是在创造自己的“世界”。
明代展厅的“大同镇城图”碑刻前,我指着长城的线条对孩子说:“这是古代的‘城墙’,用来保护里面的人。”碑刻旁的长城砖上,还留着工匠的姓名,“大同卫左所王二”,平凡的名字里藏着不平凡的坚守。清代的“晋商票号”印章、“大同铜器”则告诉我,当军事压力褪去,大同又能转身成为商业枢纽,用铜器的精巧、票号的诚信,续写文明的故事。那一刻我忽然领悟:文明的“伟大”,从不在于永远辉煌,而在于能在“都城”与“边镇”、“军事”与“商业”的角色转换中,始终守住自己的根,这份“守正”,才是“创新”的底气。
步入衔环展品前,青铜的冷光穿越千年,瞬间将人拉入历史的褶皱里。那圆环弧度饱满,表面凝结着岁月摩挲的温润光泽,衔环的兽首虽历经侵蚀,双目仍透着威严,仿佛下一秒便会振鬣咆哮。指尖轻触展柜玻璃,仿佛能触到古人铸造时的温度。这枚衔环曾是器物的 “点睛之笔”,既承担实用功能,又暗含镇宅祈福的寓意。它的纹饰线条流畅,将力量与柔美融于一体,让人想起大同作为北魏都城时的繁华,工匠们以锤为笔、以铜为纸,在方寸之间镌刻出时代的气魄。
离开时回望,那枚衔环仍静静陈列。它不再只是一件文物,更像一位沉默的见证者,用青铜的语言,诉说着大同城深埋地下的文明密码,让人在古今对话中,读懂岁月沉淀的厚重与璀璨。
最吸引孩子的是那些木雕作品,工匠们以刀为笔,用孩子的话说就是:“他们在坚硬的木材上勾勒出生动的人物与动物形象。有的木雕人物面部线条夸张却充满张力,眼神中似藏着古老的故事;有的动物木雕姿态矫健,仿佛下一秒便会挣脱展台的束缚。色彩明艳的织物也令人驻足,红、黄、蓝等鲜艳色彩交织出复杂的图案,既展现出非洲部落的审美偏好,又暗含着对自然与生活的热爱。”
这些工艺品没有精致的雕琢,却有着最原始的生命力,让我深刻感受到非洲文化的独特魅力,也对这片遥远大陆的历史与生活有了更直观的认知。短短参观时光,仿佛一场奇妙的文化对话,令人意犹未尽。
离馆时,孩子手里攥着博物馆的文创陶俑,说“明天还想来”。我忽然意识到,博物馆的意义不仅在于“陈列历史”,更在于“连接古今”,我们与许家窑人对话,不是为了怀旧,而是为了理解“文明从何而来”;与北魏孝文帝对话,不是为了歌颂,而是为了思考“如何面对差异”;与辽金工匠对话,不是为了赞叹,而是为了学习“如何守住根本”。
此前我带孩子观展,总想着教他点什么,比如记住某个朝代、某件文物。但这次在大同博物馆,我却觉得是孩子“教”了我,他对刮削器的好奇,让我看见文明起点的“平凡”;他对陶俑腰带的关注,让我看见历史中的“日常”;他对罗汉像的喜爱,让我看见文化中的“共情”。或许,文明的传承从来不是“自上而下”的灌输,而是“自下而上”的感知,让孩子触摸到文物的温度,感受到古人的情感,比记住知识点更重要。
此图来源于网络
走出博物馆,夕阳洒在馆外“平城”主题雕塑上,光影交错间,仿佛看见拓跋珪迁都的仪仗、孝文帝改革的诏书、辽金士子的吟哦,都化作了桑干河畔的阵阵回响。这回响,是大同的,也是中国的;是历史的,也是未来的。所谓天下大同,大有不同,而我能做的,就是牵着孩子的手,把这回响轻轻告诉他:因为我们,也是这文明长卷的下一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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