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访东溪桥
——在汗水中打捞被遗忘的龙头
则 鸣
一、旧文勾忆,争议初起
2025年7月20日,整理旧作《我的乡愁——童年的记忆》时,《东溪桥》 一文瞬间拽回儿时画面:桥墩上方的龙头轮廓清晰如昨,下方石兽却曾惹来“龙或狮”的经年争论。(陈水章先生拍摄的照片,为这段朦胧记忆锚定了实据。)
二、先贤考辨,我心有契
陈水章先生在简阳《东溪桥》中写道:从侧面看,雕刻确有狮头神韵,但细辨当属水生神兽,更类龙头。古人修桥,至少简州地界,桥墩两端多刻龙头,取镇水之意。
我深以为然——儿时亲见的桥墩上方,分明是龙头昂然之姿。唯下方石兽,争议未休,想来该是龙尾呼应。对照陈先生照片,更确信:这就是我们记忆里的龙头!
三、重访古桥:历史与现实的碰撞
(一)寻桥:在现代楼宇间定位旧迹
7月21日,入伏酷热。我备了茶水、脸帕,行至东城国际加州花园外广场,沿围栏下望,桥仍在。跨过现狮子桥,从金梦园(今楠庭佳宴)前门入右侧,小门上方贴有红底白字:"禁渔期,严禁垂钓!违者罚款500元!园艺社区宣。”进门下行二十米,便是明成化二十年(1484年)所建简阳东溪桥(以下简称东溪桥)。据《东溪镇志》,此桥“至今保存完好”,然眼前景象……
(二)溯源:三溪流韵,刘氏遗风
这条溪是东溪。清《咸丰简州志》载,简州城周三溪汇沱江:
牌坊沟口铁路桥处为前溪;白塔坝南侧旧有南溪(后溪),今已淤塞,唯80年代教师进修学校打井时,于16~19米深处见细沙卵石,印证古溪痕迹;东溪镇北端响水滩(东溪园艺社区原农机站)后的溪流,即为东溪。
简阳三溪,关联两宋刘氏家族:北宋刘泾号前溪,南宋刘光祖号后溪,其族兄刘伯熊号东溪 ——“东溪镇”得名,亦源于此。刘氏家族以“三溪”为号,足见东溪在简州文化中的根脉地位。
宋人王象之《舆地纪胜·简州》赞“简池独刘氏三溪,号一郡之胜",李良臣有“简州何处景最佳,东溪清绝人最夸”,姚孳《东溪碧波亭》更称“赖简池台西蜀夸,东溪别是一仙家”!
(三)现状:古桥垂老,疮痍满目
然今时东溪桥,处境凄凉:公路兴起后,行人断绝。一侧被娱乐餐饮区以篱笆阻隔,一侧遭东城国际广场高墙截断。桥卧浅溪之上,久而久之,两岸垃圾、污泥裹身,面目全非。昔年千军万马过,而今孤桥似孤寡老人,雪上加霜。作为故乡人,睹此惨状,愧汗交加。
这份愧疚,成了后来动手的引子。与其对着荒桥叹息,不如做点实在事。
四、 耄耋之年:在酷暑中与岁月拔河
(一)念头:微小的守护欲
桥废多年,无人问津。书家在纸面上大谈特谈文脉底蕴,难引起官方正视;然桥面积着黑泥,腥臭味随风飘散,飞鸟避之。我辈儿时上玩响水滩,下戏东溪桥(传称狮子桥),忆及当年水清桥秀,不免心酸。
古稀之年,无力大兴修缮,遂生遐想:花三四百元请人清扫,也算对“大地母亲”的回馈。然寻人无果——或言无锄头,或推天太热,皆婉拒。
其实也是好事,万一喊来之人,只图快而莽撞,伤了文物则成遗憾,大则会以破坏国家文物论处,还是自己动手知道慎之为好。
(二)行动:逐日攻坚的战斗
1.7月22日:初战试水
一个人想要去做一件事就会产生一种决心和动力,或曰矢志不渝。6时30分,我赴东溪桥,以锄头小心刨下方石兽的泥土,推落河中。岁月不饶人,两小时后汗如雨下,虽完成一个,不得不歇,约次日再往。
2. 7月23日:挖树与失落
一早,刨上方石墩的泥——石兽藏于泥与两棵麻柳树下,久被遗忘。攥锄挖树,根须已嵌入石缝,几锄下去仅断少许,挪不动。
“绿水青山好找钱,此处因无买路钱。”世人逐利,谁念荒桥石兽?它守着无用之地,连展露真容都难。
狠下心锄树,一锄、两锄,第三锄时树干弹起,“叮咚”——小锄头坠河。
水花溅落,如无声叹息。望着涟漪,忽觉:不是我挖树,是桥、树、石兽在较劲——被遗忘,却不肯认栽。
3.7月24日:补给与等待
试探水深,朽木探得四米余,且浑身是汗,恐下水伤身,无奈作罢。
赴河西老城区买锄头,辗转南门档头(今红旗超市对面)杂货铺,购得长0.8米、价15元的锄头——较之二十年前,涨幅合情,毕竟用它刨生活的人少了。
4. 7月25—27日:洪水与意外清洗
25日,沱江上游泄洪,水漫桥面,盖过石兽,挖掘中断。却得契机:借洪水刷洗桥面污垢。先以锄刮泥,再寻竹扫帚辅助——楠庭佳宴保安室寻得扫帚,门卫默契留于门外。
脱鞋卷裤,赤脚小心上桥(防垃圾刺脚),桥面石板较滑,偶有碎玻璃碴。锄刮泥推河,半小时后用扫帚连刷带推,污水携垢而去,桥面在水中渐显洁净。“今日没白来!”心下暗喜。
5.7月29—30日:终见真容
26~28日洪水未退,顺延三日。29日7时,水稍退,开工:先刨光泥土,以果剪剪去麻柳树。清除杂物后,龙头已明,唯左侧未挖。蚊纳肆虐,汗透衣衫,仍被咬得痒痛,暂歇。30日,水退更多,上方水浅,垃圾狼藉。刨左侧稀泥。沾锄,只好一锄一锄提上,并在石板左侧敲打抖落;遇深埋铁皮瓦片,狠锄断之,分块取出。至9时,大功告成。
携换洗衣物,抹干身、换衣,邀楠庭家宴内一职工帮忙,以卷尺量得:龙头正面、龙头侧面
龙头:长1.2米,宽0.9米,厚0.35米,顶端0.45米,嘴周长1.28米(每边0.64米);
楔石(龙头与桥板之间):长0.28米,宽0.26米;
尾部:长1米,宽0.9米,厚0.35米,顶端约0.45米;
桥体:长11.9米,桥板宽1.24米、厚0.52米,高约4米,孔跨度3米;墩长3.4米,中部宽0.9米。
五、结论:古桥龙头的文化密码
根据我对工笔画龙的研究和浅见,结合明杨慎所撰《升庵外集》所述:传龙生九子,不成龙、 各有所好。一曰赑屃、形似龟、好负重、今石碑下龟趺是也;二曰螭吻、形似兽、性好望、今屋上兽头是也;三曰蒲牢,形似龙而小、性好叫吼,今钟上纽是也;四曰狸犴、形似虎、有威力、故立于狱门;五曰饕餮、好饮食、故立于鼎盖;六曰蚣蝮,性好水,故立于桥柱;七曰睚眦,性好杀,故立于刀环;八曰金猊、形似狮、性好烟火、故立于香炉;九曰椒图,形似螺蚌、性好闭、故立于门铺首。
东溪桥石墩上的龙头应属龙第六子“蚣蝮”(又称趴蝮),相传是龙和鳄鱼交配所生的儿子。
传说很久以前,蚣蝮因触犯天条,被贬下凡,玉帝罚它需压在巨大而沉重的龟壳下,看守运河1000年。就这样,蚣蝮就认真地守护了运河千年,千年后终于重获自由,脱离了龟壳。 人们为了纪念它,按它的模样雕刻了许许多多的石像放在河礅上,希望能继续借它的力量镇住河妖,防止河水泛滥成灾。
传说中蚣蝮能使河水“少能载船,多不淹禾”,规避水害,保佑一方平安。而蚣蝮与其他龙子相比,特点是头扁平,鳃边有龙须,身后有尾,性好水,东溪桥墩上的石兽虽经数百年岁月磨损,就其特征仍然可看出是此神兽“蚣蝮”。
说到这里,也想顺便谈谈简阳万安桥(即北门桥)那石墩上的龙头,称龙头没错,但属于那种龙子的头则是有文化密码的。它与东溪桥上的“蚣蝮”有所不同,视其鼻,嘴和鳃,应属“螭吻”,是龙和鱼的儿子。传说“螭吻”性格好奇、好吞火吐水,且憨厚,常被用于建筑装饰以象征辟火消灾。因北门桥历史上以前是廊桥形式,均有木质结构房屋。所以桥墩上碉刻“螭吻”而非“蚣蝮”则别有一番用意,既镇水也辟火灾,桥墩上的石兽自然应属“螭吻”。或许炸毁的房屋梁檐上也雕刻有此物,只是见过的人或许很少了。
同为明代简州古桥,因功能不同,东溪桥为露天石板桥,万安桥为带屋之廊桥,选择的龙子纹样亦有差异,正是先辈“因地制宜”的造桥智慧。
也许有人要问那东溪桥另一头,会不会是龙与狮之子,像狮而称狮子桥呢?不会。
龙和狮子之子为“金猊”,也叫“狻猊”形似狮子,平生喜静不喜动,好坐,喜欢烟火,常被用来装饰香炉脚部,根本不会用在镇水的桥墩上。
所以简阳东溪桥流传称狮子桥,一是误认误传,二是如陈水章先生所言,可能桥的两头或桥上栏杆塑有青狮,早已被洪水冲失,而无从考查。
其实中国的传统龙文化中,龙的子孙远不止九种哦!想象一下:龙和狗结合会生出什么呢?
答案是“犼”。这种神兽据说能镇压邪祟,守护家园,你也许见过,有老人叫它别名“吞口”; 龙和牛的儿子,喜欢音乐,常常被雕刻在二胡乐器上,象征着艺术和文化的结合,或许你只简单地叫它是龙头,其实它的名字叫“囚牛”;麒麟是龙和马的儿子,象征着吉祥和和平,常常被用来象征瑞气和福气….
总之,在五千年中华文明里,龙文化是最厚重的传承符号。从远古纹饰到节庆舞龙,从典籍哲思到寻常习俗,它早已融入民族肌理。这背后,是先民观天察地的智慧,是代代匠人精工细作的勤劳,更是亿万华夏儿女血脉相连的文化基因。简阳东溪桥上的龙,不仅是历史的见证,更是牵系古今、凝聚人心的精神纽带。
中国古桥三类:铁索桥、石拱桥、石板桥。明代石板桥多刻龙头镇水,祈保平安。龙生九子,形态各异,故古桥龙头样式不一——如陕西古龙桥,河南九龙桥,重庆九龙桥,内江稗木杨家桥、泸州九龙桥,皆为例证….
简阳东溪桥建于成化二十年(1484年),比简阳万安桥(1482年)迟两年,属明代中晚期,与祖国各地龙文化一脉相承,承镇水传统。
泸州龙脑桥,龙头龙尾各式各样,后为保护抬高了龙头基石。
看陕西古龙桥的珍视,河南古桥的修缮,重庆九龙桥为护龙头筑防护堤,泸州龙脑桥为保护龙头提高基石,内江稗木镇杨家桥因史迹而垂青史册——那些同时代的遗存,皆被捧为文脉珍宝;而简阳东溪桥这座六百年的古龙桥,仅比泸州龙脑桥迟建八十年,却独守泥淖,形单影只。若任其在遗忘里蒙尘,我们何尝不是在亲手割裂简阳的文化脐带?后世回溯今日,会不会追问:何以对别家的百年遗珍视若拱璧,却让自家六百年的文脉见证死生相弃?
六、东溪桥的龙头在呐喊
古桥默默,承载岁月与文化;今人匆匆,多少遗珍被遗忘。所幸,这一次,东溪桥墩上石兽的龙头,终于在汗水中重见天日。——或许这便是普通人对文化遗产最朴素的守护。
我这把老骨头刨不动太多,但至少让石兽喘了口气。或许守护文化遗产,本就是无数个“再访”的笨功夫:有人拍照记录,有人撰文考证,还有人像我这样,带着锄头和汗,给旧时光擦把脸。
清理干净龙头的那一刻,望着它斑驳的轮廓,忽然懂了:这尊石兽不只是石头,更是刻着简阳根脉的活历史。简阳县志主编徐正唯先生说过,简阳再展宏图,终究靠历史文化根脉—一简州八景、刘氏三溪,都是这根脉上的结。简州状元乡的文脉,刘氏三学士的诗礼,罗淑的乡土笔意,周克芹的田野心思,织就了简阳的文化底色。如今成了成都副中心,城脉要续,人脉要聚,文脉更不能断。
当海底捞的香飘向四海,羊肉汤的暖润了八方,简州面塑的巧惊艳了世界,东溪桥上这尊龙头,却还在泥里藏着。它见过“东溪望月”的文人聚首,听过刘氏三溪的诗酒唱和,是简州八景的坐标,更是千年文脉的凭证——桥墩的云水纹,是《简阳县志》里“金绛流虹”的样子;龙睛映的沱江月,正合“印鳌拱璧”的古意。
这尊沉默了六百年的龙头,其实一直憋着话——
它的呐喊,是对着现代楼宇说的:玻璃幕墙挡不住根脉,车水马龙盖不住乡愁,别让它在钢筋水泥里成了孤岛。
它的呐喊,更是对着我们问的:用数字技术存了古籍,用非遗工坊活了面塑,怎么就忘了给这古桥留个地方?城市更新的图纸上,能不能给“刘氏三溪”的祠、“应第莲池”的文脉,多画一笔?
徐正唯先生的县志里写着,东溪桥不只是路,更是“三溪文化”的桩——刘伯熊的读书楼曾在这淋雨,刘光祖的《续东溪易传》曾在这定稿。这些带着墨香的记忆,得用细功夫修。或许在桥边楠庭佳宴旁复建“碧波亭”,让“东溪望月”再回来;或许给桥墩立块碑,刻上《简阳县志》里的记载;或许学“非遗+旅游”,让龙头在鳌山或印山脚下存一栖之地,将汇成的三溪祠故事,教娃娃们把文脉千秋传承?
夕阳斜照时,桥影在溪里晃,像风里的念想;涨水时,水拍着龙头,像它又在喊了。这喊声, 不是一个人的委屈,是和简州状元的文运、周克芹的乡土、海底捞的烟火, 一起唱的文化歌。
呜呼,盛衰有数,文脉无常。若砖石可语,当诉六百年风雨;若流水能言,必叹三代人悲欢。今龙头复出,非独一石之幸,实乃一方之警:城可新,而史不可忘;民可富,而魂不可失。愿此后,东溪月照新桥影,古龙头伴文脉长——盖一城之温度,未尝独在高楼之高,尤在对往昔之俯就与凝眸。如此,方不负这刨泥的汗、护根的拳拳之心,不负简阳历史文化传承,后世子孙之期许矣!
听,东溪桥的龙头在呐喊。
2025年8月7日于古城陽安
作者简介:
吴永华,笔名则鸣,1947年2月生,简中老三届回乡知青。自费读过川大办的四川青年自修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公费读过四川省财贸管理干部学院。当过农村基层干部也教过书,管过企业也当过厂长。一生爱好诗书画,但看的多做的少,无成就可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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