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路千年话沅陵(二)|烽火弦歌过辰阳——京昆驿道上的文化长征
佘琴
八月的湘西,山色苍茫,层峦如黛。319国道蜿蜒于武陵山深处。很少有人知道,在怀化境内,这条国道重叠着一条古老的驿道,这便是曾经的京昆驿道。而在沅陵县凉水井镇陶饭铺村,曾经的古驿道旁,一块浅灰色的石碑默然矗立——它属于那个风雨飘摇的年代,也属于一群在战火中徒步南迁的师生。
1938年,国立西南联合大学“湘滇黔步行团”走过这里。他们从长沙出发,穿越湘西,最终抵达昆明,全程1671公里。怀化段驿道,成为这条文化长征中不可磨灭的一站:界亭驿、马底驿、辰阳驿、怀化驿、晃州驿……一个个古老的地名,因一群知识分子的步履而被赋予新的意义。
石碑正面,“西联湘黔滇旅行团纪念地”十一字正红如血,肃穆而坚韧。背面则镌刻着路线图与事略,仿佛将一段峥嵘岁月凝固于石板之间。那是冯友兰笔下“抵绝徼,继讲说”的精神,是“诗书丧,犹有舌”的风骨。他们用双脚丈量山河,以书本作盾,以知识为烽火,在离乱之年守护文明的火种。
如今,驿道早已不复当年,虽然眼前的青山依然苍翠。站在碑前,你仍仿佛能听见当年的足音——那些年轻的、坚定的步伐,踏过辰阳的晨雾与暮霭,穿过烽火与弦歌,一直回荡在武陵的山风里,蜿蜒在京昆古道的每一处转折之中。
烽火烟云,路是难舍的离别
1937年7月7日,“七七事变”爆发,战争的炮火转瞬便至北平。7月28日北平沦陷,天津岌岌可危。8月初,为保存文化血脉,不让中国的教育为日本人所左右,位于北平及天津的北大、清华和南开三校决定撤退到长沙成立临时大学。以闻一多为代表的多数师生,面对日军许下的重利诱惑,不为所动,毅然抛弃了在日占区的舒适生活,跟随学校南下。
1937年10月25日,在重重艰难阻碍下,“国立长沙临时大学”开学,11月1日正式开课。在长沙的这段时间,联大师生们常遇空袭,每有警报,师生们都躲藏在圣经学校地下室内。当时在长沙避难的林徽因与梁思成一家曾在家中遭遇空袭,接连躲过两个炸弹的他们在前往临时大学防空壕的路上,又遇见一架轰炸机投弹,就在一家人紧紧相拥慨然赴死之际,发现是枚哑弹,才得以保住全家性命。
战火以一种势不可挡的姿态在中华大地上迅速蔓延。12月13日南京失陷,武汉告急,长沙成为后防重镇已不再安全。开课仅一个月的临时大学,百般无奈之下只得继续南迁至云南昆明,成立“国立西南联合大学”。从晋人南渡、宋人南渡、明人南渡到此第四次南渡,师生们的惶惶不安从一句“南渡之人,未有能北返者”之中便可尽显其意。
当时,“国立长沙临时大学”的1000余名学生有部分热血青年选择了投笔从戎、奔赴前线,另一部分学生选择退学或转校,最终有878名学生愿意赴滇。
除去女生、身体不便或不愿步行的学生,有267名学生选择加入“湘黔滇旅行团”。另有以黄钰生、闻一多、曾昭抡等为代表的11位教师组成的辅导团,和以团长东北军黄师岳中将为首的4名军事教官并队医等合计300余人,共同开启了这场中国现代史上旷世的“文化长征”。
道阻且长,路是不屈的热血
“湘黔滇旅行团”2月20日自长沙出发,3月3日从太平铺进入怀化沅陵县。出发前,旅行团曾听闻许多恐怖言论,称湘西土匪如毛、杀人越货,云贵穷山恶水、毒蛇猛兽,危险万状。因此一过桃源到沅陵境内,不少团员们便不由自主地紧张起来。
事实上旅行团虽未遇见上述险情,但其中种种艰难困苦亦不可小觑。翻阅曾经联大师生所写记叙此次旅程的文章,我们了解到当时出发前旅行团每人发放咔叽布黄军服两套,黑色棉大衣、油纸伞、绑腿、草鞋、旅行袋、水壶及搪瓷饭碗各一件,每人每天膳费4毛钱,另有2毛钱零用多被用于购置草鞋。团员们的宿营地常为学校、旧客栈甚至是古庙。“有时候你的床位边也许会陈列有一口褐色的棺材;有时候也许有一栏猪陪着你睡,发出来一阵阵难闻的腥气。”
除物资的匮乏、住宿环境的恶劣外,长途跋涉的旅程也带给师生们不小的挑战。脚板起泡几乎是人人都有的,医治这些费去了医务处的大半时间,直到后来个个脚板皮都变老了,赤脚穿草鞋也不再磨起水泡,“头和手的皮肤变得黝黑,加上微微的黑须,更显示出我们的壮健”。
一开始旅行团是二列纵队,团员们竭力跟上队伍之余还要提防踩到别人,或别人踩到自己脚后跟,暗地叫苦不止。后团长黄师岳发话“只不准超前,落伍者听便”,团员们才稍分散一些,但不管落伍多远,每到吃饭的时候,总是一个也不少。落伍的团员们戏称自己是在“打游击”,虽是“游击”,但哪怕其中最差劲的团员,在十天之后也能毫不费劲地走上十四五公里。
且行且看,路是心灵的驿站
在这场历时68天的旅程中,团员们实际步行40天整,乘船4天,乘车1天,休息23天。因沅陵风雪所阻,停留时间最长,于3月3日入沅陵,14日离开,期间在沅陵县城休息7天,共计12天。
在一个县城停留如此之久,对“湘黔滇旅行团”来说是唯一一次。5天的赶路经历让团员们对湘西山路之险有了初步的了解,“一边是山坡,一边是深谷,公路从山腰经过,掉下去准只能拾起一把骨头”。除开难行的山路外,旅行团于沅陵马底驿前夜宿时甚至听闻有万余匪徒渡河来犯,许多团员因此一夜未睡。至沅陵县内客栈夜宿时,又恰逢风雪大作,一些团员居住的客栈年久失修,“以致室外大雨,室内则细雨霏霏”,团员们只能把油布盖在被子上连头也一起蒙住。
在沅陵,层出不穷的考验不断磨炼着旅行团团员们心志的同时,一路如诗如画的美景又给予了团员以心灵上的抚慰。团员们或游酉水,赏“山城雪霁,景色极佳”;或访龙兴讲寺,见“回廊曲径,亦多雅致”;或于江边远眺,望“雪后万山环列如玉峰琼宇”。
林徽因及梁思成一家随后乘车南迁时,亦为其“秀丽又雄壮”的景致所震惊。她先后给沈从文写信说,“如果不是在这战期中时时负着一种悲伤哀愁的话,这旅行真是不知几世修来的。”“我愿意再回到沅陵一次,无论什么时候,最好当然是打完仗!”
砥砺前行,路是如磐的信念
战争是人类历史上最残酷的灾难,在轻易剥夺人们生命的同时,还要在其心中投下无尽的阴影,使人失去信念,走向迷茫。从长沙到昆明,这场历经千辛的“文化长征”恰似一根坚韧且清晰的线,帮助稚嫩的联大学子推开胡思乱想和随波逐流,找到坚持的意义。“对已上前线的同伴我们是万分地敬意。可是,难道来到这遥远后方就当真是为着苟安的?”
“社会即学校,生活即教育”,“湘黔滇旅行团”是中国知识分子第一次大规模走出校门与社会接触,一路上团员们“多习民情,考查风土,采集标本,锻炼体魄”。在沅陵团员们发现金黄色“形如卵石”无人开采的黄铁矿,至云南时又遇“树身高大、表皮光滑、叶似杨树”的金鸡纳树;在湘西团员们深感匪患之重,到贵州又慨叹鸦片毒害之深;更兼有一路风格迥异、极尽造化之力的自然风光与绚丽多彩、神秘独特的民族风情……
正如朱自清在蒙自为清华第十级毕业生题词中说:“诸君走了这么多的路,更多地认识了我们的内地,我们的农村,我们的国家。诸君一定会不负所学,各尽所能,来报效我们的民族,以完成抗战建国的大业。”联大学子们,正是继承了这场长征之精神。西南联大虽仅存8年,却走出了2位诺贝尔奖获得者、5位国家最高科学技术奖获得者、8位两弹一星功勋章获得者、171位两院院士及100多位人文大师,星光熠熠,校史璀璨。
徒步三千里,既是一次极富浪漫主义、尽显文人之风骨的“文化长征”,又是一场充盈着悲壮的现实主义色彩,向世事叩问求索的研学之旅。“湘黔滇旅行团”成员们,用自己的脚步向全世界证明,即使在生死存亡之际,中国文人们亦能弦歌不辍,坚持“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终极理想信念。从此那些关于尊严、求知与传承的奔涌激流,便都有了可依托的精神河床。
“今人不见古时月,今月曾经照古人”。秋色正浓,山岚如忆,何妨启动引擎,驶入319国道,循着京昆古驿道的痕迹,重走这一程文明坚守之路。轮印与脚印在此重叠,时光与故事于此交汇。当车窗外的风掠过辰阳的层峦,当云海再次漫过八十余年前的履声——我们依然能从那曲折蜿蜒的道路中,辨认出那不曾湮灭的火种;仍能在每一次转弯与攀升间,听见穿越时空的回响。这条路,不再只是地图上的一道线,而是心与心之间的桥。
山水未老,烽火已熄,但京昆古道之上,弦歌不绝,长征未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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