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昂然 | 旅行客
“如果只想拍一张‘小清迈’的照片发朋友圈,别来曲靖。”
我把这句话放在最前面,因为风是真的大,沙子也是真的糊脸;更真的是,跟我一路遇到的人,都不长在滤镜里。可偏偏就是这些“不好看”的部分,让我在回长沙的火车上忽然松了一口气。我也好奇:为什么网上说它“干净到像漫画”,我到现场却先被一股柴油味和烤豆腐的臭味迎面招呼?你要是有耐心,就往下看。
出发那晚,长沙热得发烫。隔壁外卖小哥在楼道里跑上跑下,鞋底与水泥地摩擦出“沙沙”的声音。手机屏幕上,领导的消息顶着红点:“周五的PPT补一下。”我把手机倒扣在桌面,手掌还带着夜宵的辣油味,窗外嗡的一声,骑手的电动车又呼啸过去。朋友的语音紧接其后:“周末要不要去逛街?想想这40度的鬼天气,我默默地”回了一句“下次吧”,然后点开买票软件。不想等日出,第一班能到曲靖的车,我就上。
火车进曲靖,车门一开,凉不是第一感觉,干才是。风像拿着砂纸往脸上轻轻打磨,嗓子一吸气,味道混杂:柴油、尘土、还有不知道哪家摊子先起的孜然味。我和一个背大包的女孩同时抬头看天,云块像被风掰开,漂得低。她说:“网上都说这儿老凉快了,咋这么晒?”我笑:“我们从湖南来,怕热怕潮;这儿不潮,晒是真晒。”出租车师傅把车窗摇下一半,手搭在车门上,说话慢条斯理:“你们要看哪里的风景?别只盯着网红点,风大,拍照吓人,等会儿可别怪我。”
我先去了罗平的瀑布群。照片里水像绸缎,现场的水声却是闷的,像有人在山谷里敲了一口大鼓。湿气贴着皮肤,苔藓的味道很鲜,鞋底一滑一滑。护栏旁边挤满了人,自拍杆像密林。一个大爷叼着牙签往前挪,一边说:“拍照也别挤,水又不跑。”我把相机举高,画面里确实能卡出“仙气”,可一放下手臂,袖口已经湿了,脚边两只小孩因为溅起的泥点互相喊“哎呀脏了”,吵吵闹闹。瀑布轰轰作响,我听见风夹着远处的摊贩叫卖“冰粉——冰粉——”,甜味的气味从水声后面偷偷爬过来,忍不住走过去,刚拿到手,塑料勺与一次性碗碰撞“当啷”一声,甜腻和藻腥同框,我笑出声:这才像旅行,杂音混在好看里。
又去陆良的彩色沙林。太阳把影子压得很短,黄、白、赭、灰在山丘上层叠,像巨大的切面蛋糕,但风一吹,沙粒钻进袜口,扎得人脚背直抖。一个卖草帽的小伙子冲我笑:“哥,租一顶嘛,不然晚上回去像刚从工地下班。”我接了,他顺手教我:“别在正中午逞强,四点以后光好。”我照做了,果然,斜阳把颜色拉得柔和,屏幕里漂亮得像教科书,但沙林背后有一条正在修的土路,灰尘不断扬上来,游客咳嗽此起彼伏。有人抱怨“这也太破坏观感了”,也有人摁着鼻梁继续拍。我把手机揣回口袋,低头看鞋,已经从黑变成了“沙林限定色”。朋友圈给不了这种触觉:扎、糙、热、痒,混在一起,像生活原味。
回到市里,我往麒麟区的小巷子里钻。石板路被水冲过的痕迹还在,墙根一带冒着青草味。一个修伞匠蹲在门口,手掌薄而有力,针线“嗒、嗒、嗒”,声音极稳。他抬眼看我:“要补不?”我摇头:“就看看。”对面豆花摊的阿姨把瓷碗轻轻磕在案板上,清脆的“咔咔”像节拍,我点了碗咸豆花,撒葱花、舀辣油,热气往上钻,鼻子先被轻轻烫一下。阿姨问我:“外地的?”我说从湖南来。她“哦”了一声:“你们那边冲,人也冲,话说得快。我们这儿慢点,慢点就有味道。”
早市比夜市更有意思。天没大亮,菜贩已经把洋芋摊成小山,绿色的辣椒上挂着露水,新鲜得发亮。有人拍照被大妈半开玩笑地“嫌”了一下:“拍啥拍,买嘛。”我买了一把葱,她把根须一拧,利落得像切电影。骑三轮的大叔边捋烟边跟我闲聊:“你们湖南人吃辣猛,我们这边蘸水自己调——小米辣、蒜、酱油、香葱,少来点醋,提一口气。”他说着就从兜里掏出一个小塑料盒,掀开,香、辣、生的混合味猛蹿出来,我打了个喷嚏,他笑:“这才叫口水。”
说到吃,曲靖把我拿下的是三样:小锅米线、烤豆腐、宣威火腿。
小锅米线得现煮。 铁锅咕嘟咕嘟,汤色清亮,骨香冒着泡。老板娘提醒:“别着急搅,先喝口汤。”我照做,烫口是第一感受,随后是盐与骨头的和气,不霸道。米线入喉滑得像一根绳子,嚼到一半,葱香和胡椒的热意窜到鼻腔,让人眯起眼。旁边桌的师傅说:“我们这米线讲究‘安’,不把味道全堆你脸上。”我点头,想起长沙的嗦粉,汤重、辣重、蒜重,嗦完直冒汗,那是“快”的快乐;曲靖是“缓”的好,味道一层一层往后退。
夜市上的烤豆腐分“臭”和“不臭”。我先要了不臭的,入口酱香规矩;摊主挑眉:“不刺激。来一块臭的试试?”臭豆腐外皮被炭火烤出细细的裂纹,“咔哧”一口咬破,热气往外扑,蘸水一抹,折耳根在嘴里冒冷,臭、香、辣在舌头上打架,最后握手言和。我咳了一下,他笑:“第二块就不咳了。”果然。堂前有个小男孩把折耳根全挑出,他奶奶不急不慢:“不吃也行,长大再说。” 那句“长大再说”,像是曲靖人的节奏注脚。
宣威火腿我吃了两种:切厚片蒸、切丁炒豌豆尖。蒸的最显本味,香气是厚的,不咸不躁;炒菜时油锅“滋啦”一声,火腿味窜上来,豌豆尖的嫩气被压着又被抬起。老板教规矩:“别切薄,薄了就只剩咸。厚一点,口感才站得住。” 隔壁桌有个外地游客拼命拍照,配文大概要写“这味道绝了”之类。我突然很想说:别急着词藻堆砌,先把油渍擦擦,再尝一口,就知道“绝”与不“绝”不在形容词里。
当然,现实里也不全是好。河岸边有一段护栏缺口被临时封起来,旁边聚着几袋垃圾,风一来,塑料袋贴在脚踝上,黏黏的;热门景点门口的共享单车倒成一排,路过的车按喇叭,声音刺耳;有个小贩看我们是外地口音,起价明显高,我抬了抬眉,他自己笑:“跟你们开个玩笑。”这些瞬间都不适合放在朋友圈里,但它们像砂纸,把我对“完美旅行”的幻想磨得更顺手。
有人在网上说:“曲靖除了高铁经过和宣威火腿,没什么可看的。”也有人反驳:“你不懂它的风。”两种说法我都遇见了。我的感受是:曲靖确实不是那种“到处一拍就大片”的城市,它对你有要求——要走路、要等光、要接受风沙、要学会慢一点和人说话。 湖南给我的是“快”:热辣、爆香、说话带冲劲;曲靖给我的是“缓”:蘸水、清汤、把话题聊圆了再散。快让人兴奋,缓让人回味。
临走那天,清晨的风把窗帘吹成鼓面,我拎着行李下楼,巷口卖早点的大哥正把油条拎出锅,金黄的表皮“吱”的一声收紧。我买了一套,坐在台阶上吃。油香在齿间轻响,我突然想起出门前那晚的自己——在长沙的蒸笼里,想把手机关机。现在我还在用手机,但不是为了逃,而是记下摊主那句 “慢点就有味道”。这句子普通得很,但在我心里像一枚小铆钉,咔哒一声,把这趟路按牢了。
如果你问我值不值得来,我会说:值,但别冲着“人设”来。给自己三到四天,白天去看风——罗平的水、彩色沙林的土、会泽的草坡择一两个就好,别贪;下午四点以后再拍,光线柔和,人也少;晚上留给小城,把小锅米线、烤豆腐、宣威火腿按序排个队,蘸水别一次性倒太多,尝着加;行李里放一条轻薄的围脖和一顶帽子,风大能挡,太阳烈能遮;问路先喊一声“师傅”或“老师”,耐心等几秒,他们会把路讲到你不再追问为止;最重要的是,别把垃圾塞进风里,风会把它吹回你的镜头。
我这趟从湖南到曲靖,学到一句话:出发地教我顶着热往前冲,目的地教我在风里慢下来。
愿你来的时候别只看滤镜,也别怕不完美——真正让人记住的,总是脚底那一粒沙、汤里那一口热、巷口那一句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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