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昂然|旅行客
从陇南回来的夜车上,我删了那条准备发的朋友圈:图里是绿得过分的山,雾像滤镜一样贴在山腰,我配的文案是“陇南,小江南”。可我脑子里最响的一句话,却是阳坝雨里一位老茶农说的——“小伙子,别把我们写成仙境,我们是过日子的。”那一瞬间我突然问自己:我们为什么越来越执着于拍“像”,却不愿意看“是”?
出门那天,长沙闷得像一口蒸锅。风扇和空调在屋里死命旋转,衣服却还是黏在身上。床头压着迟迟谈不拢的合同,群里跳出客户的“尽快”,房东催租,楼上小孩的跳绳声一下一下砸进脑门。母亲在电话那头劝我:“别熬夜了,你脸色都黄了。”我盯着杯里凉透的黑咖啡,只觉得胸口像塞了团湿棉花,闷得透不过气。
那一刻,我只想找个能透风的地方,让那些烦躁被风刮走。朋友提到陇南,说那里靠近川陕,山水环绕,林深云多,走一趟,脑子会降温。我没多犹豫,买了张火车票,背起包,临出门时在门口跺了跺脚——湖南的夏天太黏,我得去一个风能落地的地方。
进了陇南地界,白龙江就顺着公路一路相伴。水色偏青,河面上散着小船和浮木。大巴师傅操着带卷舌的陇南口音提醒:“去碧口?两个多小时,山路多,别看手机。”我干脆把手机塞进包里,只盯着窗外。群山层叠,像一只只碗口扣在一起,云雾在缝隙间缓缓流动。偶尔,雨后石壁被洗亮,闪着光,像刚研开的墨。
到武都落脚。晚风是潮的,摊贩把炉子搬到人行道边,粉条在铁盆里发光。一个卖洋芋搅团的大姐招呼我,“要不来一碗?辣不辣你说。”她舀一坨热乎乎的搅团,淋辣子,撒葱花,木勺一推,香气直上来。入口是糯的,辣子不算凶,却有股能慢慢透上头皮的热。朋友圈里给它起了个诗意的名——“人间烟火”,可我更喜欢它像一碗抱着就不会走散的家常。旁边电动车时不时钻出来,喇叭声、吆喝声挤在一起,我被扬起的一点尘土呛得直眨眼,那一刻忽然觉得真实反而让味道更稳。
第二天往康县阳坝走。一路细雨,雨丝像绣花针,插在山里的竹林上。阳坝的雾不是那种舞台灯打出来的白,而是有重量的湿,落在眉毛上,过一会儿就会凝成水,顺着睫毛滴下来。山路边的蕨类和苔藓把石头裹住,脚踩上去软软的,鞋底发出细小的“吱”声。茶园一垄一垄,像拿梳子梳过的头发。老茶农把雨披披在我肩上,笑眯眯地说:“你们城里人爱说‘小江南’,写好听也没错。但我们这儿是靠天吃饭的,雾多了,也愁。”他把刚焙好的茶递过来,我捧着杯子,热气从指缝里冒出来。茶味很干净,先是苦,苦到舌根,一会儿又甜上来,像对生活含了一口,又慢慢咽下去。
我把这段发到短视频里,底下评论刷刷地来。有网友说:“陇南=小江南,我去过,水汽真的迷人。”也有人回怼:“那是你下雨天去的,晴天就普通多了。”还有个本地人留了一句很实在:“欢迎你们来玩,但别只拍竹林。我们还有苹果、核桃、花椒,别把人的日子都拍成风景。”这些评论我都看了,发现最有趣的是:赞美与质疑,用的是同一种诚意。
下午沿白龙江往文县碧口。老镇贴着水面展开,木屋有些偏斜,雨檐外拴着风铃,偶尔被风碰一下,发出清脆一声。江水转弯处有个小码头,传说以前茶叶从这里顺水而下,再走到四川。如今码头边坐着几个老人,拿长烟袋叼着烟叶,说话慢得像拉锯子。小旅馆的老板娘领我上楼,木楼梯有点斜,踩一下会“呜”地回音。我把行李放下,靠窗坐了一会儿,隔着雨看对岸灯一点点亮起来,像在水上撒了把盐。老板娘看我不动,端来一碗热汤面,“外头凉,先垫垫。”汤面上漂着几片豆皮,辣子轻轻一抿,温度就把胃打开。她指着墙上泛黄的老照片说,碧口茶以前多出名,赶场天人挤人,“那才叫热闹。”我顺着她手指看过去,照片里一条街,笑脸和货担子挤在一起,笑得像这一碗面的热气,离我很近。
第三天打车去万象洞。洞口一股凉风,像翻旧书时扑来的纸腥气。往里走,滴水声从四面八方传来,石钟乳在灯光下发出温润的光,像一群缓慢生长的时间。我忍不住伸手摸,冰凉,像摸到了一块沉默的时间墙。同行的小孩“哇”了一声,声音在洞里兜了两圈,轻轻落下来。出洞时天光突然亮了,阳光从云缝里剖开来,照在对面山坡的果园上,苹果树密密匝匝,叶子油亮。我站在路边看半天,树下有农人把落果拣起来,放进筐里,背上去,腰背一弯一挺,动作利落,像山里人的步子:不急,但每一步都算数。
礼县的集市赶上了。我去看花椒和核桃。花椒摊前是一片明亮的红,老板抓一把塞我手里,“闻,麻不麻?”我把鼻子凑过去,先是花椒的清,再是阳光的热,像把整条街装进了手心。核桃摊旁边,一个小伙子拿榔头敲核桃,咚一声,壳裂了,露出浅黄的仁儿,递给我,“尝尝,今年雨水好。”核桃油慢慢在口腔里化开,带着微微的草木清,咽下去以后有一股不急不燥的回味。我想起长沙夜里那些急促的味道,辣是快刀,这里的味道却像钝器,磨,磨到你把脚步放慢。
我也遇到失望。某个被小红书推成“必打卡”的观景台,栏杆上贴满了“某某到此一游”,旁边临时摊点高音喇叭对吼。我站在那里,拍到的照片看起来“很陇南”,可站在当下的我,只觉得嘈杂。有人在我视频下留言:“你这是被文旅骗过去的吧?”我没急着回。我想,那也许不是“被骗”,更像是我们自己把“看见”交给了别人。我们把热闹当作价值,把拥挤当作证明;我们把真实的边角裁掉,只留下好看的中间。
夜里回武都。沿街的灯把白龙江照得像一张被折过很多次的锡纸,风带着凉意钻进袖口。我在桥上看了很久,想到长沙的河。长沙的水总是热闹的,江心码头人来人往,味道厚重;陇南的水是收着劲儿的,声音不大,往石头缝里走。来自两个地方的水都往前流,一个是把人往外推,一个是把人往里安。出发地与目的地,像两种语气的句子,前者是感叹号,后者是省略号。
临走前又回了阳坝。雨停了,雾散了一半,山色一层比一层浅。我去跟老茶农告别,他把茶箩提起来,冲我挥挥手。我问他:“你会不会烦我们这些来写‘小江南’的人?”他笑,“不烦,来的人多,路才不孤。但你们写的时候,记得我们这里也要赶场、也要修屋、也会被雹子砸了心疼。山水是漂亮的日子,日子也是好看的风景嘛。”这句话像一根绳子,把我这几天的见闻拴在一起——彼此不再对立。
回程的车上,我又打开手机。那条“陇南,小江南”的文案我删了,换成了现在这篇长话。我写下我看到的雨、尝到的辣、摸到的石头的冰凉,写下在碧口木楼梯上“呜”的一声回响,写下礼县集市上花椒的明亮香气,写下我在武都桥上站了很久才明白的一件小事:旅行不是把生活换个背景,而是把心里的速度调一个档。有人在评论里说:“你写得不够仙。”我回他:“我这次只想写人间。”
如果你真的要去陇南,不妨别带太多攻略。给自己留两天无所事事的空白,雨天在阳坝随便找一家茶馆坐一坐,看雾在山谷里打转;晴天在碧口沿江慢慢走,木屋的影子会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在武都夜里吃一碗搅团或面片,不要急着拍照,趁热,把当下吞进肚子里;有力气就去万象洞里走一段黑,出来时阳光会让你眯眼;在礼县赶一次集,看见“生活”这两个字如何被一颗颗花椒和一个个核桃具体地表达。你会发现,所谓“朋友圈都是骗人的”,并不是谁欺骗了你,而是我们常常用最方便的方式相信了一个地方。等你亲自去过,骗局就会自动失效。
我喜欢这段回程里想出的一个句子:别把旅行做成验货单,把它做成修表的工具;它不是证明你去过哪里,而是校准你该怎么走。还有一句,也送给屏幕那端的你:滤镜可以好看,真实才耐看;风景会变,人情不变。你若肯走近,山水就会走进你。
从湖南去了一趟陇南,实话实说,回来才发现朋友圈都是骗人的——骗人的不是陇南,而是我们曾经轻易相信的“完美”。当你把相机放下,允许风吹乱你的发、让热汤把你烫出一身汗、让一段坡路把你喘得抬不起头,你会发现:人间并不需要更好的修图,只需要更慢的脚步。愿你在陇南,慢慢走,慢慢看,慢慢把生活捧热。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