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青岛开了4个小时车到济南,我把车停好,扫了一辆共享单车,一溜下坡朝着趵突泉而去。这法子是叫堵车给逼出来的,倒也爽利。算来已是第八次造访此地。前七回皆在白天,游人如织,此番特为夜观而来,不知能否如愿。
夕阳西斜,正门处依旧人潮汹涌。我照例避开东门,转由南门而入,循着烂熟于心的路径,与众人逆向而行。每与一人擦肩,心中便暗暗窃喜——人少一个,园中便静一分。
日头渐低,橙光漫洒。酒泉里镀了层金,石湾泉的水色也变了模样,白日里清澈碧绿的泉水此刻竟显出几分金属质感,一条白鲤浮游其间,若非它忽而探头,几不可辨。泉水被灯光染成翡翠色,水面浮着几片柳叶,像被谁随手撒下的书签。对岸的垂柳在夜风中轻晃,柳梢不时掠过水面,划出转瞬即逝的银痕。我未作停留,因心中惦念着另一处所在。无忧泉是我每来必至之地,爱它进门便见的小瀑布,爱“无忧”二字,更爱白雪楼环抱下那一方开放式的中式院落。此刻斜阳低垂,泉边游人匆匆,唯我驻足。那块我钟爱的石头仍在那里,十几年过去丝毫未变。记得最长一次在此盘桓近一个时辰,手捧趵突泉手册,细品周遭流动的历史,起身时竟不觉疲惫,从此便与这石头成了老友,无论只身前来还是偕友共赏,都会在此小憩。忽而园中灯火齐明,我才知道此处竟有夜景照明,心中不觉赞叹。方才隐没的锦鲤此刻尽现身形,游姿优雅至极,即便在瀑布激流处,也不见它们仓皇摆尾。那慵懒的尾鳍摆动,仿佛专为诠释此间泉水的韵律而生。
趵突泉已在眼前。灯光下的三股泉水,熟悉又陌生。我俯身栏上,想尽量靠泉眼近一些。那涌动的声音我是认得的,是旧相识,模样却大不相同——灯光将泉水化作流动的玻璃,清澈地涌起,又清澈地破碎。霓虹映照下,泉面如镜,镜上落着滂沱大雨,使人难窥泉底,唯有锦鲤游过,方显几分真切。我能看见水流内部细密的气泡,像无数星辰在循环生灭,波光的涟漪汇成了一片银河。我贪婪地环视四周,竖起耳朵收集泉声。待回神时,天已全黑,白日里摩肩接踵的观泉台,此刻竟只剩我一人,恍如突入异度时空。抬头才发觉,观澜亭的飞檐将夜空剪出一个缺口,月亮正卡在檐角,像被精心设计的舞台灯光,朱漆栏杆上的金粉在灯光下幽幽发亮。我伸手摸了摸柱子上斑驳的漆纹,指尖传来细微的凹凸感,那是无数个白昼里游客们无意识摩挲留下的痕迹,里面一定也有我曾经留下的。
我买了支“趵突泉”冰棍含在口中,小跑着走向最后一处目的地。路上,四面八方的泉道将我包围,灯影投在水面上,变成跳动的金色鲤鱼。有飞虫绕着灯罩打转,在青石板上投下放大的影子,像是皮影戏。忽然传来“扑通”一声,惊得我差点咬碎嘴里的冰棍——原是岸边老柳的枯枝落水,激起的涟漪把灯影搅碎又拼合起来。李清照纪念堂前的漱玉泉附近,月光被树冠筛过,在地上铺出镂空的银毯。我蹲在泉边,等眼睛适应黑暗后,发现泉水竟自带微光。细看才知是池底沉着些硬币,月光经过水面折射,在硬币上聚成一个个光点。有尾墨鲤慢悠悠游过,我竟看得真切,鳞片反光划过那些光点,像火柴头擦过磷纸,倏地亮起又暗下。风里夹着花香,不是海棠,是诸香混杂。回首漱玉堂,目光有些恍惚,不知易安居士可曾在此夜下伫立漱玉泉畔?泉面浮着层薄雾,凑近能看到水底墨绿色的苔藓随水流摇摆,像极了女子未绾好的长发。
如果说趵突泉的律动让我心颤,那么,站在漱玉泉旁,我才真正安静下来。回望月光下的漱玉堂,飞檐斗拱的轮廓被夜色柔化,倒像是幅未干的水墨。我忽然意识到,这数百年的名泉,白日里是给游人看的标本,入夜后才真正醒来,成了会呼吸的活物。那些被白昼喧嚣掩盖的细小声响——泉眼的咕嘟、鱼尾的拨水、柳叶的摩擦,此刻都清晰可闻,仿佛整个园子在月光下轻轻叹息。正出神间,几串气泡自泉底浮起,那声响极轻,却分明在说:你,来了。(来源:齐鲁晚报 作者:周昆 为天文科研学者、青岛艾山天文台台长,中国科普作家学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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