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说广西的山水是上帝打翻的调色盘,那靖西的鹅泉,便是这盘里最温润的一抹碧。初到靖西时,本是奔着“小桂林”的名头而来,却在鹅泉边一脚踏入了被时光遗忘的秘境。这里没有漓江的人声鼎沸,没有阳朔的商业化喧嚣,只有青山环抱间一汪碧水,静得能映出云的影子,清得能数见水底的卵石,仿佛千百年来,它就以这样的姿态,守着一份独属于桂西的温婉与澄澈。
一、雾起时,泉眼在时光里苏醒
抵达鹅泉时,天刚蒙蒙亮。景区的大门还未完全敞开,守门的老人披着军绿色的旧外套,坐在竹编的椅子上抽着旱烟,见我们来,只是笑着挥了挥手,算是通融。顺着他指的方向往里走,脚下的路是青石板铺就的,被岁月磨得光滑,带着露水的微凉,每一步踩下去,都像踩在时光的琴键上,发出轻微的“嗒嗒”声。
最先撞入眼帘的,是弥漫在水面上的雾。那雾不是北方秋冬的浓霾,也不是江南春雨的缠绵,而是带着桂西特有的温润,像一层薄薄的蝉翼,轻轻覆在碧水上。它是流动的,顺着微风缓缓飘移,掠过岸边的古榕,便让虬曲的枝干多了几分仙气;漫过远处的山峰,便让青黛色的山影成了水墨画里晕开的笔触。站在岸边望过去,十五孔桥的轮廓在雾中若隐若现,桥洞与水面相接的地方,雾气更浓,仿佛桥的另一端藏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境。
沿着石板路往泉眼的方向走,路边的野草挂着晶莹的露珠,草叶间偶尔有蟋蟀的鸣叫声响起,清脆得像碎玻璃落地。忽然闻到一股淡淡的草木清香,混合着泥土的湿润气息,那是只有在清晨的山野里才能闻到的味道。转过一道弯,眼前的雾气忽然淡了些,便看见一汪碧水在晨光里微微荡漾——那便是鹅泉的泉眼所在了。
与想象中“泉眼无声惜细流”的景象不同,鹅泉的泉眼是热闹的。水面上,无数细密的气泡正从水底汩汩冒出,一串接着一串,像谁在水下撒了一把碎银,又像夜空中坠落的繁星,争先恐后地往上涌。这些气泡升到水面,便轻轻炸开,溅起极小的水花,一圈圈涟漪随之荡开,与其他气泡的涟漪交融,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泉眼周围的水都搅得生动起来。
“这泉眼啊,几百年都没断过。”一位正在岸边洗菜的阿婆笑着说。她的竹篮里装着刚从田里摘下的青菜,沾着新鲜的泥土,在清冽的泉水里一涮,菜叶上的水珠便滚落进水里,与泉眼的气泡融为一体。阿婆说,当地人管这泉眼叫“鹅母泉”,老辈人传下来一个故事:很久以前,这里连年大旱,土地干裂,村民们颗粒无收。有一天,一只受伤的大白鹅落在村口,村民们轮流照顾它,给它喂水、疗伤。等大白鹅痊愈后,忽然扑腾着翅膀跳进了村边的枯井,井水瞬间喷涌而出,汇成了这汪泉眼。后来,人们就在泉边建了一座鹅神庙,年年祭拜,感谢这只带来生机的白鹅。
顺着阿婆手指的方向望去,泉眼旁果然有一座小小的庙宇,青瓦红墙,在雾气中透着古朴的气息。庙前的香炉里插着几炷香,青烟袅袅,与水面的雾气缠绕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千百年来的虔诚。庙门两侧刻着一副对联:“灵泉涌雪,古寺鸣钟”,字迹已有些模糊,但笔锋间的苍劲依旧可见。推门进去,庙里供奉着一尊白鹅的石雕,线条简洁却神态生动,仿佛下一秒就要展翅高飞。
天色渐渐亮了起来,雾气开始慢慢消散,像舞台上的幕布缓缓拉开。阳光从山顶的缝隙里斜射下来,穿过薄雾,在水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水底的鹅卵石清晰可见,红的像玛瑙,白的像羊脂,青的像翡翠,被水流冲刷得圆润光滑。几尾小鱼在石缝间穿梭,鳞片在阳光下闪着银光,偶尔探出水面,吐出一个小小的气泡,又倏地钻进水里,只留下一圈涟漪在水面上慢慢散开。
岸边的古榕树枝繁叶茂,树干粗壮得要几个人才能合抱,树皮像老人脸上的皱纹,刻满了岁月的痕迹。虬曲的枝干向水面延伸,仿佛要触碰到那汪碧水,枝叶间垂落的气根像一串串绿色的珠帘,随着微风轻轻晃动。树下有几张石凳,石凳上还留着些许露水,显然是常有村民来此歇脚。一位背着竹篓的老人走过来,将竹篓放在石凳上,从里面拿出一把镰刀,开始修剪榕树下的杂草。他的动作很慢,每一刀都恰到好处,仿佛不是在除草,而是在雕琢一件艺术品。
“这树啊,比我爷爷的爷爷岁数都大。”老人抬起头,笑着对我们说,“小时候,我爹就常带我们来这儿乘凉,听他讲鹅泉的故事。那时候泉边没有这么多房子,都是稻田,夏天的时候,满田的稻花香,能飘到泉这边来。”他的声音带着桂西口音特有的温润,像泉水一样缓缓流淌,让人心里暖暖的。
二、日光里,山水织就的锦绣画
当太阳完全爬上山头,雾气终于散尽,鹅泉的全貌便如一幅巨大的画卷在眼前铺展开来。这才发现,鹅泉并非一汪孤立的水,而是被群山温柔地环抱在怀里。远处的山峰层峦叠嶂,青黛色的山体上覆盖着茂密的植被,像是披上了一件绿色的绒毯;近处的小山丘则圆润饱满,线条柔和,仿佛是大地母亲隆起的臂膀,将这汪碧水紧紧护在怀中。
泉水是极清的,清得让人忍不住想伸手去触摸。站在岸边,能清晰地看见水底的水草在水流中轻轻摇曳,像少女的长发;看见成群的小鱼在水草间嬉戏,倏忽往来,无忧无虑;看见沉积在水底的落叶,叶片的脉络都清晰可见,仿佛是被时光定格的标本。有孩童拿着渔网在岸边玩耍,渔网刚一伸进水里,便有几条小鱼好奇地游过来,围着渔网转圈圈,惹得孩童咯咯直笑,笑声清脆地回荡在水面上。
沿着泉边的步道往前走,脚下的青石板路渐渐变成了泥土小径,路边的景致也愈发多样起来。成片的稻田沿着泉眼向远处延伸,田埂像绿色的绸带,将稻田分割成一块块整齐的方块。此时正是初夏,稻田里的禾苗刚长到膝盖高,绿油油的一片,叶片上还挂着清晨的露珠,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微风拂过,禾苗便轻轻摇曳,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生长的喜悦。
田埂上开满了不知名的野花,黄的、紫的、粉的,星星点点,像是撒在绿色地毯上的宝石。几只蝴蝶在花丛中翩翩起舞,翅膀扇动的声音几乎听不见,却为这宁静的田园增添了几分灵动。一位戴着斗笠的农人牵着水牛在田里劳作,牛蹄踏过泥水,留下一个个浅浅的脚印,泥水溅起,落在禾苗上,像是给禾苗披上了一件晶莹的外衣。农人的身影在稻田与青山的映衬下,显得格外渺小,却又充满了力量,仿佛是大地与人类和谐共生的剪影。
走到十五孔桥边时,才真正体会到这座古桥的魅力。它始建于清代,由青灰色的石块砌成,桥身不算高大,却透着一股沉稳厚重的气息。十五个桥洞整齐排列,像一串连接天地的钥匙,将两岸的风景连为一体。站在桥洞下往上看,石块与石块之间的缝隙紧密,没有用任何黏合剂,却能历经百年风雨而不倒,不得不感叹古人的智慧。
桥上的石板被行人磨得光滑,缝隙里长出了几丛青草,随风轻轻晃动。站在桥中央眺望,对岸的青山倒映在水中,与桥洞形成完美的对称,分不清是山在水里,还是水在山里。水面上,几只竹筏缓缓划过,筏上的渔人戴着草帽,手持鱼竿,悠闲地坐在竹椅上,仿佛不是在钓鱼,而是在享受这山水间的宁静。竹篙轻点水面,荡开一圈圈涟漪,将水中的山影搅碎,又慢慢复原,像是一幅不断变幻的水墨画。
“这桥啊,以前是两岸村民往来的必经之路。”一位在桥上摆摊卖特产的阿姨说。她的摊位上摆着当地产的绣球、壮锦,还有一些用泉水泡制的酸嘢,酸香的味道在空气中弥漫。阿姨说,以前没有公路的时候,村民们要去对岸赶集,都得从这桥上走,挑着担子的、牵着牛羊的、背着孩子的,桥上总是热热闹闹的。现在有了公路,走桥的人少了,但逢年过节,村民们还是会来桥上走走,说是能沾沾福气。
桥的尽头是一个小小的村落,名叫“鹅泉村”。村子里的房屋多是青砖黛瓦的壮族民居,屋檐下挂着一串串玉米和辣椒,红的、黄的,像是给房屋系上了一条彩色的腰带。村口的晒谷场上,几位老人坐在竹凳上晒太阳,手里拿着针线,正在缝制绣球。绣球是壮族的吉祥物,五颜六色的彩线在她们手中飞舞,很快,一个圆鼓鼓的绣球便成型了,上面绣着花鸟鱼虫,栩栩如生。
“来,尝尝我们这儿的泉水茶。”一位老人热情地招呼我们。她从屋里端出一个陶罐,里面装着用鹅泉水泡的茶,茶叶是当地山上采的野茶,茶汤清澈,带着一股淡淡的清香。喝一口,茶汤在舌尖上留下一丝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五脏六腑都像是被泉水洗过一样,清爽宜人。老人说,这泉水是山上的活水,富含矿物质,用来泡茶、煮饭,都格外香甜,村里人喝了一辈子,个个都身体硬朗。
三、暮色中,炊烟与星辉共舞
傍晚时分,夕阳开始西沉,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云朵被镀上了一层金边,有的像奔腾的骏马,有的像盛开的花朵,有的像飘逸的丝带,在天空中缓缓移动,仿佛是天空这位大画家正在挥毫泼墨。余晖洒在鹅泉的水面上,波光粼粼,整个泉眼仿佛被铺上了一层碎金,闪烁着迷人的光泽。
岸边的树木、房屋、桥梁,都被拉上了长长的影子,在水面上轻轻晃动。归巢的鸟儿成群结队地从天空飞过,翅膀被夕阳染成了金色,留下几声清脆的鸣叫,为这宁静的傍晚增添了几分生机。村民们牵着牛羊,扛着农具,沿着田埂缓缓归来,牛羊的叫声、农具的碰撞声、村民们的谈笑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首温馨的田园交响曲。
一位渔人划着竹筏从水面上归来,筏上放着一个鱼篓,里面装着几条刚钓上来的鱼,鳞片在夕阳下闪着银光。他的脸上带着收获的喜悦,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壮族小调,竹筏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长长的水痕,很快又被水流抚平。岸边的妻子早已在等候,见他归来,便笑着接过鱼篓,转身往家里走去,炊烟从屋顶升起,与夕阳的余晖交融在一起,温暖而祥和。
沿着泉边往回走,路边的稻田在夕阳下变成了一片金色的海洋,沉甸甸的稻穗压弯了禾秆,随风起伏,仿佛在向大地致敬。田埂上的野花也失去了白天的娇艳,花瓣微微合拢,像是睡着了一样。几只萤火虫从草丛中飞出来,尾部闪烁着微弱的光芒,像是提着灯笼的小精灵,在暮色中飞舞。
回到十五孔桥时,桥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有情侣依偎在一起,看着夕阳下的水面,低声说着情话;有父母带着孩子,指着水中的鱼儿,讲述着鹅泉的故事;还有几位摄影爱好者,举着相机,捕捉着这转瞬即逝的美景。夕阳的余晖透过桥洞,在水面上投下一个个圆形的光斑,随着太阳的西沉,光斑渐渐拉长,像是时光的指针在缓缓移动。
当最后一缕阳光消失在山后,天空渐渐暗了下来,星星开始在夜空中闪烁。鹅泉的水面也安静下来,像一面巨大的镜子,倒映着满天的繁星。十五孔桥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桥洞与水中的倒影连在一起,像是一个个镶嵌在水面上的月亮。岸边的草丛里,虫鸣声此起彼伏,像是在演奏一首夜的序曲。
忽然,远处传来了壮族姑娘的歌声,歌声清脆婉转,带着几分羞涩,在夜空中回荡。循声望去,只见几位穿着民族服饰的姑娘在泉边的空地上跳起了舞蹈,她们的裙摆随着舞步飞扬,像一朵朵盛开的花朵。歌声、笑声、舞蹈声,与泉边的虫鸣声、水流声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热闹而温馨的夜景图。
“这是我们村里的篝火晚会,每逢月圆之夜都会举行。”旁边的村民告诉我们。他说,以前村里的年轻人会借着篝火晚会相识、相恋,对着月亮和泉水许下诺言,泉眼和古桥就是他们爱情的见证。现在虽然年轻人大多外出打工了,但老人们还是会坚持举办篝火晚会,希望能留住这份传统,也希望远方的游子能记得家乡的味道。
夜色渐深,篝火渐渐熄灭,人们也渐渐散去,鹅泉又恢复了宁静。只有泉眼的气泡还在不停地冒出,发出轻微的声响,像是时光在低语。站在岸边,望着满天的繁星和水中的倒影,忽然觉得,这汪碧水就像一位历经沧桑的老者,见证了靖西的兴衰荣辱,也守护着这片土地的宁静与祥和。它不张扬,不炫耀,只是默默地流淌着,用自己的清澈和温润,滋养着一代又一代的靖西人。
离开鹅泉时,已是深夜。车子行驶在回程的路上,窗外的稻田和村落渐渐隐入黑暗,只有鹅泉的那汪碧水,仿佛还在眼前闪烁。忽然明白,靖西的惊喜,从来不是那些刻意打造的景点,而是这份藏在山水间的本真与纯粹。鹅泉就像一坛陈年的老酒,初尝时或许平淡,细细品味,才能感受到其中的醇厚与绵长。它用自己的方式,诉说着桂西的故事,也用自己的温柔,留住了时光的脚步。
或许,每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汪属于自己的“鹅泉”,那是我们对宁静的向往,对纯粹的追求,对岁月的敬畏。而靖西的鹅泉,只是将这份向往、追求与敬畏,以最直白、最动人的方式,呈现在了世人面前。它就在那里,等风,等雾,等朝阳,等夕阳,也等每一个愿意停下脚步,聆听时光低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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