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中的塔城边防往事
文/王德高
塔城边防,其雄浑光芒的自然风光与悠久厚重的历史人文相互交织、异国风情与本土文化相互碰撞,集中体现在边疆民族生活的原生态,到处都能感受到大自然的壮阔、草原地绿染到天边的壮美。在这里,有商贸口岸的活力脉搏,有长河落日的绝色图景,有西风凛冽、苍山千里雪皑皑的银装世界,还有那绿洲村落、毡房点点、袅袅炊烟升起的田园牧歌。
热爱塔城是因在那里工作、生活近“一轮”周期。十二年来,用双脚丈量了塔城边防的每一寸土地,每一座山一道坎都走过、每座界碑都亲手抚摸礼拜过、每座哨楼都爬上爬下瞭望过,还有每个边防连队都三番五次蹲点住宿过。对那里的山山水水留恋不舍,对那里的珍稀特色物种,如麻黄草、野生巴旦杏、阿蘶菇等如数家珍,生长在什么地方了如指掌。
阿吾斯奇,蒙古语意为“开满小黄花”的地方,还有一种说法,叫芨芨草丛生的地方。名字本身就具有独特的诗意画风。
该连是塔城防区最早迎接每天第一缕曙光的连队,位于祖国西北边陲、中哈边界、高耸入云的萨吾尔山脚下,坚守着萨吾尔山与铁布克山形成的托呼介料山口。远望群山峰峻石异,近看和布克赛尔大草原羊欢马嘶,共同织就了一幅风吹草伏融苍茫、牛羊践履多新草的画卷。这里海拔约2500米,因而称之为塔城的“凉都”。
沿巡逻路向西行,有大、小两处高山湖泊,取名“双湖”。“双湖”湖水清澈见底,倒映雪山松林。天鹅常在湖中游弋觅食,有了它的点缀,湖泊瞬间熠熠生辉。官兵巡逻到此,一切疲劳皆甩脑后。
这里埋葬着誓死捍卫祖国边防线的李明秀老战友。他曾在总参谋部从事边防工作,1979年在边境对敌斗争中因病去世。临终时留下遗言,“死后将他埋在边境线上,让他的墓碑作为巡逻路上的方位物,作为边防斗争的有力证据。”其事迹成为边防官兵的精神图腾,激励着一代代戍边人克服艰苦环境。在2003年中哈边境争议谈判中发挥历史作用,助力收回约60平方公里领土。
这里还有爱兵如子,被官兵称为“兵妈妈”的优秀共产党员杜月香。每年新兵补入连队,她都要为每个新兵送上一双亲手缝制的布鞋与鞋垫;每年老兵退伍,她都要为退伍老兵煮上一锅亲手包的水饺,为老兵送行。受她的影响,连队与兵团农七师137团牧业营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军、兵(团)双方并肩战斗,守护着这里寂静的牧场与边防。
巴依木扎,哈萨克语意为“贵族的庄园”,位于额敏县东北部,由塔尔巴哈台山与乌尔喀夏山之间形成的巴依木扎山口。站在我方前哨,可俯视哈方边防哨所。
大约在公元1225年间,成吉思汗的三儿子窝阔台汗,曾在此建立汗城。这里有风光秀丽的十里花坡、野生玫瑰谷、地图山等。在两山之间的空旷处,耸立着一个高约2米、400多平米的夯土建筑平台。传说是唐朝大将樊梨花为平定突厥人对我边境的不断侵犯,在此点将用兵。这里还有不少草原石人、石桩(拴马)等,大都采用花岗岩雕刻而成,身临其境仿佛听到那战马嘶鸣、将士浴血奋战厮杀的搏斗场景。在它的不远处,有一个无底湖,至今无人探测到水的深度。湖中没有任何水生物,常年水位恒定,水丰不溢、天旱不缺。有一种传说是樊梨花随身携带的梳妆镜落入此地演变而成。
自古山水相依,两山交汇处的溪水涓流,经过九曲十八弯形成一条小河,这就是额敏河的源头。
在巴依木扎东侧高地,曾有一大块自然资源丰富察汗鄂博争议区。察汗鄂博,蒙语为“白石堆”的意思。地质特征是白色花岗岩,是古代蒙古人祭祀的地方,现作为路标、文化遗迹保存。随着苏联解体,这个历史遗留问题交给了新生的哈萨克斯坦,成为中哈两国重要的商讨议题。经过长达10多年的谈判和外交努力,以友好协商的方式,最终达成领土分割协议。我方回收了30%多被占领土。虽未完全相等,但标志着两国合作、友好关系的新起点。
部分领土划归我方后,有一条流向境外的山涧小溪,源头已划归我方。由于当地水资源匮乏,农九师165团4连很想利用。农4连与巴依木扎相近咫尺,漫长的冬季、雪山孤岛成就了这对抱团取暖的好兄弟。由于它最终流向境外,如何处理成了棘手问题。时任团长李晓刚请示我,我深知改变边界河道走向,截流是违反国际法的。就对他讲,此事不必上报请示,由兵团自行处理,适当取水,不能断流。就这样既照顾了地方需求、维护了边民利益,又未引发边界涉外问题。当然,如哈方有反映,我们会通过会晤妥善处理。
库则温,蒙语为“达坂”或“山口”的意思。地理位置偏远,环境艰苦,冬季风大,雪深过膝;夏季干热,强风呼啸。整个巡逻路线为塔尔巴哈台山主体山脉一线,山高路险,上山下岭要经过碎石滩、石嘴山、野狼窝等危险地段。上山巡逻路线多为回头湾、S字型,行动十分不便,但在坚守整个塔尔巴哈台山屏障体系中,库则温达坂尤为重要。
1995年冬季,我第一次到该边防连,是由营长李侠驾驶摩托雪橇艰难送到的。还有一个冬天乘坐当地兵团人的马拉爬犁上去的。部队与兵团在长期的边境斗争管控中,结下了深情厚谊,遇有困难互相帮助,亲如一家。拥军模范年近70岁的陈友亮,40多年来,不管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酷暑严寒,每周定日为连队送报刊、邮件、战士们日常生活用品,从不间断。
该连有个远离连队的季节性哨所,叫“启巴塔斯”,官兵们称之为候鸟哨所。顾名思义,当冰雪融化时进驻,大雪封山前撤离。荒山野岭,时有狼群出没。官兵们必须具备野外生存和应急反应保护能力。一次,我乘坐驾驶员张瑞士开的丰田越野指挥车,想通过该哨所直接上北山(当地人对塔尔巴哈台山的简称),看望该团工兵连架设单列桩铁丝网的进展情况。由于春季冰雪融化,水冲毁了路面,小车上不去。性急之下,我独自徒步上山,到达边境线后,发现空无一人。连队向西进展很快,已向前推进很远了。为尽快找到他们,我加快了步伐,无意中向后一望,发现一只独狼离我不到百米,并快速尾随靠近我。
如何应对?我突然想起刚上任不久,分区作训科参谋李水龙讲述他一次遇到独狼的处置方法。他说,“遇到这种情况,首先要沉着冷静,不要惊慌,千万不能拔腿就跑(因为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要迅速转身与狼对峙,静观动态,慢慢后退,寻找附近有无可用的木棍或其它防身之物,然后择机逃离”。我按照他的方法,回头与狼互相目视,慢慢地退着、退着。为了壮胆,我还放开嗓子大声喊山,声音迅速传到施工连队,他们以为是放牧人员抵边越界,火速派了两名战士过来阻止。当战士见到我后,第一句话就是“首长,前面有狼”。那狼也贼精贼精,见我们人多,一股烟似的窜向哈方纵深。在长期的边防斗争中,经常使用最熟悉的一句话“狼来了”,没想到这次真是狼来了,而且近在咫尺。
还是这段巡逻路,一次我们乘车由东向西巡逻,前面不远处,只见黑压压一群飞禽蔽天盖日。随行的参谋人员问到,“首长,那是什么鸟,不像是鹰,鹰没那么大,也不可能集中行动”。我对他们讲,“那是一群秃鹫,是大自然的‘清道夫’,专吃腐臭的动物尸体,这种猛禽,眼珠发红,爪子锋利,翼展可超2米,特性贪婪、敏锐,非常凶残。我在西藏时就见过,还打死过一只幼鹫”。我们走近一看,只见一堆灰白色的牛架骨,内脏早已掏空。
卡姆斯台,蒙古语意为“芦苇滩”。该连的守防任务很有特点,位于祖国西北版图的直角线,有分有合。呈东西走向的塔尔巴哈台山以分水岭为国界线,从哈巴尔苏山口折向南以卡拉奇塔特河为国界线。连队在该河东岸布防,官兵们在艰苦的环境下恪尽职守,与“台阶魂”、“红星杨”共同构筑一道坚实的西北边防屏障。连队有一条通往观察哨所的台阶路,恰好有365个台阶,象征着一年365天。这条路,战士们上哨下哨,来来回回,走了无数次,走出了一颗红心扎根边防的“台阶连魂”。
“红星杨”是1966年建站时,连队官兵亲手种下的第一代物种。战士们在修理树枝时,从锯断的横截面上,无意中发现树的内核是棕红色,而且呈现出五角星图案而得名。每年新兵补入,连队均要举行欢迎会,老兵向新兵进行获赠树枝仪式,寓为要坚定信念,扎根边防。
2005年夏,新任不久的塔城行署专员铁力瓦尔迪·阿不都热西提,八一前夕的一个下午,在慰问其他边防连后,带上地区文工团、慰问品来到连队慰问演出,同时召开座谈会,询问了解官兵在执勤过程中的困难与需要地区解决的事宜,以此进一步深化鱼水深情,进一步继承与弘扬双拥优良传统。
傍晚时分,慰问团全体成员不顾疲劳、不惧边防道路山高路险,来到离连队偏远的加布拉克特季节性执勤点及塔城北山民兵执勤点慰问演出。演出结束,夜幕渐渐笼罩大地,只见哈萨克牧民点燃了篝火,宰了一只大肥羊,现地炖煮,招待慰问团一行。北山的羊,以肉质鲜嫩、不腻不膻而著称,闻后令人垂涎欲滴。不多久,抓肉与馕饼在舌尖上绽放,再配上奶茶与肉汤,饮罢欲醉若仙、浑身带香。此时此刻,全体慰问团成员即兴载歌载舞、吹拉弹唱直到深夜。累了困了,天当被地当床,大家合衣就地而卧。那晚的边关不再是朔风冷月、满眼秋沙,而是格外的静谧祥和。黎明前,星光逐渐淡去,东方泛起鱼肚白,草原在晨曦中苏醒。慰问团结束了10多天的边防巡视慰问,顺利下山。
阿克雀克,在突厥语中意为“白色的山峰”。从清朝同治年间,汉移民在此开荒垦殖,形成聚落。
“守望白色山峰,书写精彩人生”。连队最值得铭记与传承的是“不畏强敌,敢于斗争”的战斗精神。1969年夏,原苏军单方面截流双方共同使用的界河——阿克雀克龙口水源,导致我方人员、牲畜饮水困难。这种霸凌行为,严重违反了作为界河,任何一方都无权擅自改变河水流向,任何外部势力均无权干涉、损害领土主权行为。经请示上级批准后,该连与邻近的加曼奇边防连共同参与了边境抢夺水资源的行动。当时苏方出动装甲车3辆、武装军人30余人,绑架我边防战士及兵团农工。通过我方多次与苏方会晤,最终苏方无理由被迫放人。连队的核心价值在于其历史延续性来定位,从清代屯垦演变为现代边防要塞,始终坚定不移维护国家主权完整。
现在连队最耀眼的是他们拥有一座绿树成荫、遮天蔽日的小环境。通过历代官兵的共同努力,在戈壁滩种出一片绿洲林海,如小菜园、小果园、小花园、艺乐场等,相互点缀衬托,在分区边防连营院建设中率先达到“春有花、夏有荫、秋有果、冬有青”的“四有”目标。
如今连队早已搬进了新式保温营房,冬季外面白雪皑皑,室内暖意扑面。连队俱乐部、招待所、活动室、情况室等各种设施一应俱全。随着信息化时代的到来,他们在上级指导下,开辟了信息视窗,即可开展视频教学会议,又可远程授课、问答辅导,营造了拴心留人、建功边防的育人环境。
加曼奇,蒙古语意为“不长芨芨草的地方”,该连位于卡拉巴斯山北端东麓,离边境线最近,约300多米,与哈方哨所隔河相望;边情最复杂,巡逻路最短。
秃山黄丘、沟壑纵横的复杂地形,给巡逻执勤带来诸多不便,防偷袭、反偷袭是连队工作常态。常用的巡逻车、军马,以及“11”路(徒步巡逻),满足不了快速反应、处置边情的需要。因此,该连从2000年初就率先尝试骑自行车作为辅助巡逻工具。这种巡逻方式,具有目标小、消耗少、便于机动,又可延长在线执勤时间等特点。对于这一新生事物的出现,当时众说纷纭、褒贬不一。有的说像电影中的武工队,有损军人形象;有的说巡逻路上坡下坡多,冲浪式骑自行车不安全,易引发摔伤事故;也有的说只要能减少人畜抵边越界,搞好边境管控,什么巡逻方式都可值得尝试,等等。实践证明,这种方式可取,而且也得到了上级认可推广,后来上级还专门为部分边防连队配备了新型巡逻自行车。这一巡逻方式,成了官兵巡逻的新宠爱。
新的国界线划定后,分区迅速对重点、难点地段加快了路网施工,由于特殊的历史遗留问题,兵团164团场的农田有不少匡在了铁丝网外侧,有的还直抵哈方“松土带”(也叫检迹带)。农田大都种植新疆特有农作物“打瓜”,它是西瓜的变种,外观与西瓜相似,但甜度较低,以收取瓜籽为主,而非食用。一次哈方巡逻人员非法越界,误把“打瓜”当西瓜,偷摘后迅速返回哈方。这一事件的发生,被该连在铁塔瞭望哨的执勤人员,通过高倍望远镜捕获,逮了个正着,同时对事发时间、地点、事由写入观察日志,记录在案。边境无小事,事事有说法。分区对该连执勤人员进行了通报表扬。
第二天,就此事我方主动与哈方会晤。会晤前在赠送西瓜的同时,也展示了几个“打瓜”,并说明哈方“加曼奇”哨所(对方哨所与我方同名)军人私入我境采摘食用,望以后类似情况不再发生。由于中哈友谊是大局,只要不涉及领土问题,我方采取了比较温和的方式来处理。哈方代表非常愧疚,也非常感激,表示一定要教育好他们的士兵。吸取这一事件的教训,我们在边境增设了多重铁丝网,重要地段安装了丝绕构建振动感应器监控系统,实时感知非法入侵目标,实现观察无死角、边境管控一体化。
该连冬季风雪频繁,积雪盈尺,车开不动,马走不动,官兵们凭两条腿练出“近在咫尺不忘忧,祖国寸土不能丢”的连魂。指导员郭天成在此创作了他的第一部描写冬季执勤巡逻的长篇小说《雪迹》。
巴克图,蒙古语意为“花园城”。巴克图口岸拥有200多年通商史,作为国家一类口岸,又是 “一带一路”建设连接中亚的关键通道之一,承载着中哈贸易与人员往来的重要枢纽职能,也是塔城向西开放的唯一途径。那座往昔鲜为人知的边境小镇,现已摇身一变,汇入了新时代高质量发展的大潮之中,处处展现出盎然生机与勃勃活力,边贸稳定繁荣,经济持续增长。
巴克图连自1953年建站以来,已传承72载,由站到连是新疆最古老的边防连队之一。口岸作为中苏(俄)、中哈贸易重要通道,历史上曾是传递革命真理的“红色”通道。抗战时期,曾有3万余名东北抗日义勇军将士及家眷通过此口岸回国。
作为分区的“窗口连队”,该连各项工作都比较出色,在完成“国门”执勤、边防巡逻的同时,连队非常重视文化建设,连队有自己的荣誉室、图书阅览室,有自己的军乐队、合唱队,陶冶情操对内对外展示边防军人的文化素养与良好的军人形象,被誉为“国门仪仗队”。
国门158号界碑,不但数字吉祥,而且是中哈边境线上唯一采用“同号四立”方式组成的界碑群,也就是中哈各两个、成口字型。除拓宽过境通道外,见证中哈友谊。巴克图的国门哨兵以伟岸的军人形象与界碑为伍,界碑为石、军姿是碑,脚下是领土、身后是祖国,巍然矗立、坚不可摧。
随着边贸经济蓬勃发展,开关时车水马龙、游人如织,有阔佬们挥金如土,但官兵们视金钱为粪土,既坚守第一道国门防线,又坚守思想道德底线,毫无怨言配合边检站对“大进大出、快进快出”的通关要求,优化执勤模式,增配执勤力量,适时提供“延时通关”“绿色通道”等服务保障。
防区的巴克图山,横卧于中哈边境线,主体在哈方一侧,因酷似“伟人”仰卧形象而闻名,每年慕名而来的游人及出入境人员已破10万之多。
每当老兵退伍,连队均要组织升国旗、全程巡逻、描红界碑、抚摸亲吻界碑、向国门告别等仪式,完成使命交接,让国门卫士精神代际传承。
边防建设同祖国发展一样,日新月异,这段记忆还停留在二十多年前,今年又听到一则喜讯:从分区某边防团走出来的军旅作家李艳阳,立足巴克图这座百年口岸兴衰荣辱史,创作了思想性、艺术性兼具的长篇巨著《巴克图往事》,在新疆、在军内外引起了强烈反响。
(2025年9月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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