借着去洛坤参加亚际文化研究双年会的机会,在泰国溜达了近十天。从曼谷到洛坤,再从洛坤到清迈,一路走来,算是和泰国有了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这一轮时空转换,带给我最大的讶异,不是充满异国风情的生香活色,不是诸多泰国“都市传说”的在地更正,而是发现,在我到访的这几座城市里,听不到汽车喇叭声。
严格说来,这并非我的发现,而是同游的台湾朋友的观察。或许是因为他自己开车,有路怒的经验。所以,在两位泰国朋友带着我们,开着车,在曼谷的老城区里转悠了大半天之后,他突然说:“我发现你们开车时不按喇叭啊!”这话一时间让车里所有的人都有些恍然大悟的感觉。对泰国的朋友来说,“不按喇叭”这个举动,是从未被意识到的“没有做”;而对我们这些来自北京、上海和台北的城市居民来说,则是——怪不得这一路上如此安静呢!
带我们走街串巷的这两位泰国朋友,从小就在曼谷的老城区里长大,直到大学毕业才算是真正离开。对他们来说,老城区的一切如此熟悉而亲切,以至于带着我们闲逛,几乎成了他们自己的一次故地重游。这里的中餐馆,那里的冰淇淋摊,这边的宫殿,那巷的女子中学,屹立不倒大半个世纪的供人约会的吐司店,乃至路边最不起眼一不小心就会错过的小吃摊,都是他们既熟稔又怀念的地标。游览老城区的这个下午,我们这一车人开开停停,吃吃喝喝,既未闻半点招揽生意的吵嚷之声,也没有令人焦躁的车马噪音。所有的店家只是安静地敞开大门,摊贩们则淡淡闲坐,等着贪嘴的路人流连徘徊后的决定。于是,我们饱食了一堆叫不出名字的点心,细数“龙眼”在中国和泰国各地的不同发音,路过数个标价便宜的榴莲摊位,享受到了老城区特有的静谧无求。
“不按喇叭”这件事情被再次注意到,是在离开老城区之后。当时,正路过曼谷有名的鲜花市场,我们在一辆小货车后安安静静等了差不多二十分钟。第一反应自然是前面堵车了。直到最后,大家才发现,这并非什么交通堵塞,而是那辆大大咧咧的小货车,为了装卸货物,径直把车停在了路的中央,半天也不挪动一步,造成了“前方严重拥堵”的假象。这样的事情,若是发生在其他的城市,货车司机和卸货小贩大概会在第一时间被骂得不轻。那些感觉被耽误了时间或希望大家遵守交通规则的车主们按响的喇叭声,更是难免此起彼伏、震耳欲聋。拥堵的假象也将在这些咒骂和喇叭声中,在短短几分钟里被彻底戳破。可是,偏偏在这里,以汽车喇叭声为代表的城市之声,失去了那种想要帮助人们瞬间反应、表达情绪、申明立场、进而迅速解决问题的冲动。街道如此安静,在鲜花市场那满溢的花香里,人们聊天、讲价、等待、搬货、路过……既没有人抱怨道路堵塞,也没有哪个路人觉得几辆车无缘无故排队停在大路中间是一道奇怪的街景。甚至,在发现这个假象后,我们的泰国朋友也没有一点要教训一下那辆乱停占道的小货车的兴趣,而是惊喜于原来前面一点都不堵车,绕过它后畅快前行。在打方向盘的时候,他们还不忘记愉快地补充一声,“你看,我们就是从不按喇叭。”
若只是遇事有着淡然处之的好脾气,那自然不需要大喇叭的助阵。可这样的好脾气,显然又不是一个两个。我们很快发现,这一路上,开着车的人们,无论驾驶的是何种车型——流线型的豪车还是破破烂烂的小皮卡,无论哪种情景——堵车或变道,几乎从不按下他们的喇叭,以示催促、提醒、不满或愤怒。如果说,每一座城市都像人一样,有着自己独一份的声纹特征,自带肌理与调性,那么,没有汽车喇叭声的现代城市也就形成了独属于自己的声音景观,以罕见的低调与沉静,构成了令人意外的魅力。这当然不是说城市就此寂静无声。比如,唐人街(上图)一类的街市之上,照样人声鼎沸,但这沸腾中没有车马之声,也少有店家招揽生意的杂乱叫卖。于是,同样是霓虹闪烁,人头攒动,其由声音所呈现出来的城市景观,自是和上海、东京大不相同。不得不说,对于如今争相打造城市名片、以期促进旅游产业的城市管理者来说,声音在城市空间中的分布和展示以及由此形成的声音景观,实际上构成了最为鲜明的城市特色。因为它既不是政府一声令下所能创造的,也不是移平一切的全球化的力量可以消杀的。
由此入“耳”,推而广之,便会发现,没有那么多不必要的机械之声,构成了这几个泰国城市的一大特点。大大小小的寺庙里,虽香火鼎盛,人人虔诚,却没有循环播放的电子诵经;周末的集市上,热闹非凡,却没有大肆宣扬自家产品的扩音器;大型的酒店商场,同样现代便捷,却也没有所谓的安抚人心的背景音乐。也是在这里,当我们的耳朵被城市空间意外地“放弃”的时候,才愕然发现,在过往的城市生活中,它竟被那么多的声音强行接管与占领,以至于这样的霸占在我们看来,是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
显然,在这个由注意力经济主导的时代里,放弃诸多机械之声,放弃对于耳朵的占领,让人们的耳朵闲下来,颇不符合“经济规律”。这样的“不符合”,既是整个社会的选择,也就需要文化上独有的定力。我并非研究声音景观问题的专家,对于这几个泰国城市为何出现如此独特的声景,无法说出所以然来。只是,当看到清迈乌蒙寺里的那一大堆散落在地上、长满了青苔的佛头佛身时,我也兀自生出了一个自己的解释。
实话说,这一路上已经被导览了各种神佛寺庙,早就看得晕头胀脑。只觉得漫天神佛,金身也好,石雕也罢,作为一个初来乍到的凡人肉身,实在没法搞清楚状况。直到看到乌蒙寺那散落一地的大小佛头、受损的佛身(下图),方才感到一些安慰和平静。原来神佛也好,凡人也罢,终究是如此殊途同归。
按照寺院所立的说明,这些佛头佛身大多于1400—1550年间制作,后由工匠们于1966—1970年间收集摆放到此处。也是在这几百年的时间里,青苔在这些曾经辉煌、受无数人供奉的神佛们的眉宇间弥漫开来,金身石塑消磨掉了原初的模样,露出内里的筋骨。然而,却也是这些歪歪斜斜、以各种姿态长在野地之上,以种种莫测的神情彼此对视斜睨的佛像们,在讲述一个更长久的也更安静的故事。另一边的花坛中,则有无数被人们请出了原来供奉的祭坛,在这里找到安身之所的神佛人物。它们密密匝匝,横排竖列,在青葱的野草之中若隐若现。有些已然时光久远,布满了青色的苔藓,有些则明显初来乍到,尚未来得及抹掉它入世走一遭后留下的世俗痕迹。这不,一排貌似将军般端坐的大人物前,是三列塑有金身的卧佛,而它们的前面很可能便是一尊威武的象头神。在游客的镜头框里,这些因时空的腾挪转移而最终走到一起的漫天神佛,不断呈现出新的组合。所有曾经的人们有过的信念与心意,也在这里出人意料地交汇一气,在这片绿意盎然的花坛中,构成了一则又一则悄无声息默默涌动的对谈。在这样的交流中,声音再一次失去了它那灵活及时、表情达意的功能。甚至,你忍不住好奇,这些神神佛佛,从最初现身到定居于此,在这漫长的几个世纪中,究竟有什么样的声音穿耳而过。
本文配图均 罗小茗 摄
想来,自然不是什么汽车喇叭声,也不会是鼎沸的都市之声,不是什么宣言或纲领,更不是那些口号与标语。在这场乌蒙寺野地里的神佛大和解中,所有这些大概都不那么要紧,声量再大,也无法真正入耳吧。
于是,人们不按喇叭。
原标题:《在泰国,不按喇叭 | 罗小茗》
栏目主编:舒明 文字编辑:谢娟
来源:作者:罗小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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