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乌鲁木齐南山,雄踞于天山北麓。它不只是地图上一片普通的山地,因为拥有雪山,松林,草甸,而成为许多人心中的“诗与远方。”在这里牧场、集镇、村庄和国营企业交织出一幅浓郁的生活图景。在这片土地上,有一个名为上寺村的小村庄,——那是我出生和成长的地方。
永丰镇静静地坐落在前山带冲积平原上。216国道与110省道如两条动脉贯穿全境,将这个因“永丰渠”得名的乡村与外面的世界紧密相连。南望萨尔达坂,西南接甘沟,东临乌鲁木齐河与板房沟乡相望,北接西山农场。这片南北长、东西宽各约十七公里的土地,正在经历一场深刻而无声的变迁。
集镇 一条街的嬗变
永丰镇的街道,我再熟悉不过。整个集镇沿216国道延伸约一公里。从乌鲁木齐市区由北向南驶入,首先迎接人们的便是邮局所在的倒三岔路口。直行向前,会陆续经过市场、各色饭馆与商店……直至电信局处,又是一个三岔路口。向左沿216国道继续前行,可通往萨尔达坂乡、东西白杨沟、后峡、一号冰川,最终抵达巴伦台;向右则驶向甘沟菊花台、乌拉斯台、天文台、小渠子、昌吉庙尔沟等地。
上初中的三年时间,我每日骑自行车穿行在这条街上。街道两旁的店铺与白杨树,是我的青春印记。而命运仿佛早有安排,毕业后我重返故地,在乡政府开始了第一份工作。街道依旧,人却已站在另一个角度,重新阅读它的晨昏春秋。

九十年代初上寺村二组村民老旧房舍。
那时,街道两旁种着两排挺拔的白杨,树后是参差不齐的土木老屋。墙面是被岁月浸透的土黄色,有些墙皮已斑驳脱落,露出里面夯实的麦草秆。最热闹的地方是大商店(原乡供销社)。双扇木门上方挂着一块褪色的招牌,依稀可辨“永丰供销合作社”的字样。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厚重木门,一眼就能看到横亘在面前的灰水泥柜台。它又高又长,像一道堤坝,将人拦在外面。那个年代,所有商品都陈列在柜台后的货架上,顾客不能自取,须由售货员递来。
空间不大,却处处被利用到极致。最高处悬挂着红色标语:“发展经济,保障供给”,字字铿锵有力。底下是满墙粗笨的木架,一直顶到天花板。不少物品摆上去便很少挪动,渐渐蒙了尘。墙上贴了几张画:抱鲤鱼的胖娃娃、眼神炯炯的工人……算是店里唯一的亮色。
货物陈列得实实在在,不追求美观,只讲求能放、安全、好找。散装红糖、白沙糖用麻袋装着,敞着口;饼干装在铁皮箱里,等待上秤、用牛皮纸包裹。布匹一卷卷叠放在柜台上。洗脸盆、暖水瓶、铝饭盒擦得锃亮,整齐地码在柜台下方,像一排乖巧的孩子。
一切井然有序,却也拥挤昏暗。光线从吊灯或小窗透进来,朦胧地映出一片深棕、灰黑与暗红。偶尔有几个绘着鲜艳牡丹花案的暖水瓶、一小堆水果糖跳脱出来,颜色反倒显得格外突兀。
曾经立在土墙根的架子车、水桶。
人才是这场景中真正的灵魂。售货员站在柜台里,身后是算盘、秤与一卷包装纸。他们神情倦怠,又带着某种掌握资源的从容。顾客则总是扒在柜台边,身体前倾,仔细端详、小心询问,最后才从兜里掏出捏得发热的钱票,郑重递过去。
这里不像仓库,也不完全像商店。一切按计划分配,一切都有定数。不像如今灯火通明的超市,这里的气氛是等待、是计划、是凑合,也是一种安于现状的沉稳。
而最令人难忘的,是它的气味。刚推门,一股浓郁的土味便迎面扑来。来自墙角那几袋红枣、葡萄干和豆子,它们从土地中来,仍带着阳光与风尘的气息。接着,一股工业气味介入,是煤油与肥皂。煤油藏在大铁桶里,气味冲鼻子;老式黄肥皂一块块码得方正,散发出浓重的碱味,仿佛要盖过其他一切气味。在这之间,还飘散着别的味道:酱油和醋从大缸漫出醇厚的香气,水果糖的甜香裹着糖纸味,新进的布匹带着染料与棉纱的气息,纸张与墨水的味道来自作业本与宣传画纸……偶尔,橡胶热水袋和胶鞋的涩味也会混杂进来。
所有这些,最终被灰尘、老木头和一点潮湿的霉味拢在一起,融合成一种独属于商店的气息。我最爱闻这味道,觉得它踏实、温暖。
供销社的马路对面,就是永丰粮站。粮站门口那一排低矮的小饭馆,终日热闹如过节。它们齐齐趴在国道边上,像一队盼着捡漏的孩子,眼巴巴等候南来北往的车辆驻足。
集镇这条路是一个交通要道。后峡、跃钢拉矿石或煤炭的货车轰隆驶过,尘土扬起又落下;去南台子、东西白杨沟、菊花台、天文台的游人,也都由此经过。车开着开着,人困腹空,一眼瞥见这排饭馆,心下便踏实:“就这儿吃吧!”
馆子不大,油烟气却十足。一掀门帘,味道就扑满全身。老板娘系着围裙,笑脸相迎:“几个人?吃点啥呢?”背后厨房灶火呼啸,炒勺磕碰锅边,叮当哐啷。
过路客挤在简朴木桌边,埋头吃拌面、扒拉炒面、吸溜丸子汤或汤饭,后来大盘鸡风靡,成了必点的菜肴。他们吃得匆忙,额头冒汗,仿佛还要赶很远的路——也确实如此。吃饱喝足,抹嘴付账,推门再继续踏上漫漫长途。
那时,下馆子是奢侈的事。唯有父亲来粮站交公粮时,趁午间放学,我和妹妹才一路小跑去找他。父亲的衣服口袋总是干瘪,谁也不知是否藏有几张块块钱。可每回见了我们,他总会用手拍拍我们的头,领我们钻进街边那家油腻的小馆子。
我最馋那口炒面。灶火轰地窜起,大师傅掂着炒锅,菜肴翻飞,酱油与焦香瞬间在空中炸开。炒面刚上桌,我就将脸埋进腾起的热气里,迫不及待地往嘴里扒拉。油润的面条裹着肉香、菜香,烫得直吸溜也不肯停嘴。那股浓烈的香气,从此在记忆里扎根。
参加工作后,我又时常在永丰集镇上走动了。这时候的世界,正哗啦啦地往前赶。永丰粮站改掉了从前的老样子,一下子变成了敞亮的集贸市场。那些常年在路边摆地摊的小商小贩,都迁了进去。转眼间,市场里就冒出美容店、服装店、药店、手机店,还有亮堂堂的大型超市……热闹得叫人还有点儿不适应了。
大商店那一带也跟着变了模样。开发商来了,推倒了旧房子,挖地基、浇水泥,没多久就立起几幢新楼,挂上了“永丰佳苑”四个大字。灰墙蓝窗,整齐得很,像是从别的城市借来的风景,就连记忆也像被刷新似的。只有偶尔走过那些还没被拆掉的老墙角,恍惚间又看见阳光照在斑驳的石灰墙上,但那也只是一瞬间的事。新楼阳台上渐渐贴上窗花、种着花草,炊烟升起,人声传来,新的生活就这样地铺展开来。
2016年12月永丰乡撤乡建镇。这标志着永丰的发展进入了一个全新的城镇化阶段。名字的更替从来不只是符号的游戏。那匾额的光泽里,沉淀着无数个春耕秋收的岁月,记录着土路如何拓宽成柏油路,农舍如何长成楼房,田野间如何生长出小型工厂。这是时光给予的加冕,是一方水土一群人多年耕耘后,自然结出的果实。
此举有利于优化区域资源配置,提升基础设施建设标准,增强招商引资的吸引力和辐射带动能力,为当地居民带来更完善的公共服务、更繁荣的商业环境和更广阔的发展机遇。永丰镇的设立,翻开了本地城镇化与现代化进程的崭新一页。
七月流火,永丰镇永新村中,一座座石油钻塔向天而立,钢铁长臂叩击大地。那是工业文明与自然资源的对话,是探索者与地球的耳语。
2025年8月永丰镇划归乌鲁木齐市沙依巴克区,这不只是行政调整,而是一场城乡对话的开始,是一次血脉的新生。
未来正精心雕琢这座小镇:柏油路如叶脉延伸,公交车穿梭在村村队队之间,旅游大巴载着欢声驶过街巷。年轻人不必远走他乡求职;傍晚的广场上,一张张笑脸在音乐中旋转;学校教室里,先进的教学设备点亮孩子们的眼睛。
花儿上寺 :花田的绽放
上寺村分为一队(村民小组)和二队,我家是二队的。

今日上寺村二组居民点。
一队桥头是村里最热闹的去处,因为开着两家小商店,是全村最热闹之处。男人聚在门口说笑,女人悄悄前来购物,孩子们窜来窜去——那里是村里的“情报站”,也是我童年记忆的圆心。
最难忘是桥头放电影的日子。夕阳未落,大人孩子便搬凳占位,全村如过节般欢腾。山风从后峡吹来,人们裹紧厚衣,小伙朝姑娘吹口哨,孩子骑在父亲肩头,紧盯星空下那块发光的幕布。《喜盈门》、《瞧这一家子》……一晚连映两场,直到放映机“哐”地一响,幕布变黑,我们才从梦幻跌回现实。那一刻,银幕的热闹与眼前的土屋形成强烈对比,我们在漆黑中走回沉寂的生活——那是贫瘠岁月中唯一的精神盛宴,是一代人无法复制的集体记忆。
上寺村空气清新、阳光充足、湿度适宜、水质优良,特别适宜种花养花。在我的记忆中,家家窗台都栽着盆花,臭绣球、仙客来、君子兰……每到夏季,各家各户的菜园都会辟一片花田,种大丽花、波斯菊、灯盏花、蜀葵……农活再忙,也要打扫庭院,栽花种菜。
这个传统从未丢失。如今在这里,伸手仿佛可触蓝天,错落有致的农家小院中,屋内窗台与庭院里依然生机勃勃、花团锦簇。在这里,阳光与鲜花如一对爱美的姐妹,将农家的生活装扮得亮丽温馨。
近几年,土地流转,上寺村打造了千亩花田。站在216国道路肩的观景台远眺,在青色山峦与蓝天白云的映衬下,这里已成为名副其实的花海,美得令人陶醉。

南山脚下,以无边的花海为幕,游客用手机将烂漫封存。
南山脚下,田园新梦正在生长。上寺村也迎来了新名字:“花儿上寺”。一个融合生态、农业与美学的文旅项目在此扎根。它不追求喧嚣浮华,而是要绘就“村庄美、产业兴、农民富、环境优”的绵长画卷。这里是乌鲁木齐市的后花园,也让村民的收入有了增加,生活也得到了改善。
村民闲置院落改造成立康养休闲小院民宿。没有奢华装饰,只有干净的瓦檐、灶台和果木参天的庭院。你可短居于此,烧烤、观星、捡鸡蛋,也可以陪父母在此长居,听风听雨、闲话家常。
上寺村的旅游休闲基地取了一个好听的名字“花田”。花田餐饮美食街与农创市集就在原先一下坡的土路边,原来的土路两边草也栽花种草,如今绚烂如地毯铺开。村民自制的小吃、手工器物、果蔬、蜂蜜在花间陈列,它们不仅是商品,更是通向幸福的桥梁。
向往自由的人,可在麦田帐篷营地或新能源房车营地中找到归属。房车营地配备充电桩与淋浴间,是为荒野旅人预备的窗口。帐篷如蘑菇散落麦田和花田间,夜幕降临时,再次亮起露天电影的光影——仿佛与几十年前的桥头回忆遥相呼应。花田咖啡馆就开在桥头,像一枚文艺的印章,盖在这幅田园画的角落。原来只有咖啡香的地方,渐渐聚集了返乡的青年、艺术家和手艺人。他们带来画板、陶土、诗集与音乐,让这片土地除了花香,还飘着艺术的气息。这里是起点,也是归属;是休闲的空间,更是创意的土壤。

上寺村花田里的帐篷营。
希望的种子从未停止萌芽。真正的振兴不是复刻他山的云锦,而是要织就属于自己的锦绣。我表叔家在二队种了五十多亩果蔬,有黄瓜、西红柿、茄子、豆角、辣椒……最吸引人的还数六十黄苞米。采摘园中,游客亲手摘下的辣椒还带着晨露的甘甜;游客掰回苞米就在叔叔的地头支起大锅蒸煮;小孩子在这里触摸小西红柿的脸蛋,摘菜喂养小羊小兔,在没有围墙的学习园地中开阔眼界、增长知识。
所有这一切,都遵循生态优先、与环境共生的原则。一砖一瓦取自本地,一草一木尽力不扰。改变不是为了颠覆过去,而是让农业生长出文化的枝桠,让旅游带上土地的体温,让村庄在时代中轻盈转身。
如今的我,常回想那些星空下的夜晚。也许真正的美好,不在于回望过去,而在于从未遗失那片土地赋予的淳朴与温度。从桥头那块幕布,到麦田的一片营地,时光流转,而南山依旧,只是以更从容的姿态,等待每一个向往自由与回归的人。
这变迁不是抹去过往,而是让传统与现代完成一场温暖的相拥。旅馆拔地而起迎接八方来客,商铺鳞次栉比点亮市井烟火,而永丰最珍贵的乡土灵魂从未丢失:永新村的成排的磕头机,公盛村非遗传承人手中的绣花针,永盛村金黄的麦浪,上寺村的花田美景,下寺村无公害的果蔬,永丰村的万亩杏林——所有这些,都将在新时代焕发更夺目的光彩。
当晨钟响起,永丰镇将在新的坐标里书写属于自己的晨光。这或许正是对“永丰”二字最好的注脚。

文 / 图 马艳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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