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潮｜昌化岭下访苏记

潮新闻客户端钱江湾

昌江棋子湾沿途，到处耸立着“峻灵王庙”景点的蓝色宣传牌，但并没有直达的公交。那天不知怎么搞的，我在手机打车软件上加价15元都没司机接单。等了约莫二十分钟，一辆标着“昌化镇专线”的个体中巴车靠了站，司机大哥操着带海南口音的普通话喊：“去昌化老镇不？4元一位！”上车才发现，车厢里多是沿途旅居的老人，老镇菜市场是他们采购鲜海产品和蔬菜的地方。

昌化老镇就那么几条窄街，紧挨着港口，浅浅的港湾里泊着几十艘小渔船，桅杆歪歪斜斜地戳在蓝天下。海风里满是咸腥味，混着晾晒的渔网散发的潮味。望着那些船身斑驳的渔舟，我自然想起，九百多年前苏轼从儋州中和镇到昌化岭，相距至少二百十多里路。他多半是乘这种小渔舟沿海西行，到这儿才弃舟登岸的。眼前的渔船在海水中晃啊晃，恍惚间我竟觉得，其中某一艘小舟就是当年载过苏轼父子俩的。

从老镇到峻灵王庙还有3公里多，没公交，也找不到三轮车夫。在三角路口正着急时，刚才的中巴车司机大哥过来招呼：“趁我这车空档期，送你来回吧？只要50元！”我心里一喜，这不相当于坐“公交专车”去游览？比当年苏轼踩着泥泞小路走过去，舒服太多了。

颠簸在高低不平的乡道上，路边的橡胶林稀稀拉拉，野菠萝丛贴着路基长，叶子边缘的尖刺闪着光。没到十分钟，远远望见一片红墙灰瓦藏在绿树里，庙前树林下停着许多的摩托车，卖香烛和椰子的阿婆，正用刀慢悠悠地削椰子皮。

刚进庙门，一股浓浓的香火味就袭了过来。不算大的院落里，几棵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树干得两人合抱才能围住。香客不算多，但热闹而忙碌，许多提着竹篮的妇女，篮子里装着水果和糕点，在正殿里祭拜。只有几个远道而来的游客，轻手轻脚的，在烟火气中四处打量。

我先寻那方刻着苏轼《峻灵王庙碑》的断碑。碑身断成两截，用水泥小心拼接起来，高不过72厘米，宽66厘米，厚15厘米，表面的字迹大多被风雨磨得模糊，唯独“谪居海南三岁，饮咸食腥，陵暴飓雾而得生还者，山川之神实相之”这几句，因刻痕深，加之我之前已在书上读过好几遍，仍能清晰辨出。碑侧刻着“南宋建炎二年昌化县令何適立”，下方还有一行小字“明崇祯年间重修庙时移此”，想来这方碑曾被埋在尘土里，不知过了多少年，又被人挖出来，辗转数百年才重回庙中。

蹲在碑前慢读时，旁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先生也凑过来，眯着眼看碑上的字。他是昌江本地人，常来庙里转，跟我念叨：“这碑是20世纪80年代从昌化县治旧址挖出来的，当时碎成了好几块，县里请了老石匠，一点点对着字迹拼补，才成了现在这样。”

北宋末期，仍对苏轼等元祐党人实施高压政策，“应天下碑碣榜额，系东坡书撰者，并一例除毁”，所以此碑直至南宋建炎初年，苏学被官方推崇之时，才由昌化县令何適重刻。

除了这方断碑，庙内还有几处石刻值得细品。正殿左侧墙面上，嵌着一块清乾隆年间的《重修峻灵王庙记》碑，是当时昌化知县魏大名写的，碑文中说“自宋以来，此庙历久不废，盖因东坡先生之碑，增重于此山也”，字里行间满是对苏轼碑文的敬重。

还有几副楹联，我觉得挺有味道。庙门上的“神乎神乎北宋勅封功第一，山也山也南洲座镇品无双”，字体遒劲；殿内还有一副长联：“峻岭峙南天，千载神威昭海表；灵王佑赤子，万方香火绕檐楹”，墨色虽有些暗淡，却透着岁月沉淀的厚重。我逐字逐句读着这些碑文楹联，手指拂过石碑表面的纹路，那些被风雨磨平的棱角，被香火熏染的浅褐色痕迹，都是时光留下的印记，就像苏轼的文字，历经近千年，依然能让人感受到他当年的心境。

绕到庙后往山上望，那尊被尊为“峻灵王”的巨石格外显眼——高约20米，下部身围16米多，像一个披了绿衣的巨人，稳稳立在苍翠的树林里。这石头在汉朝时就被当成神山，那会儿海南西部多飓风，渔民出海全靠它指路，远远望见这石头，就知道家不远了。据说有一次遇到台风，好几艘渔船迷了路，最后就是顺着这石头的方向，才平安回港。

细究起来，峻灵王的“受封史”里，藏着一份跨越千年的治理逻辑。最早在汉代时封山神为“镇海广德王”，本地百姓就把这方巨石当作山神祭拜，求风调雨顺、出海平安。对于地处偏远、常遭台风灾害的海南西部来说，这样的信仰是民众对抗未知风险的精神寄托。到了唐代，朝廷开始对边疆地区的山神进行“敕封”，昌化大岭山神又被封为“昌化公”，这既是对当地信仰的认可，也是中央政权加强边疆管理的一种方式。

北宋熙宁年间，朝廷正式册封昌化山神为“峻灵王”，“峻”是说它山势巍峨，“灵”是显它护佑之功。从“公”到“王”，不只是封号升级，更能看出当时朝廷对海南海防和民生的重视。网上我看到海南苏学专家的评说，宋代对边疆神祇的册封，多跟“安边惠民”有关，当地的民众是将“山神”当“海神”来崇拜的。

苏轼被贬海南时，自然知道这份“皇家认证”的分量。他撰写的《峻灵王庙碑》一文，全文600多字，用大部分的篇幅介绍了山神封王的历史，表达了自己内心的感恩之情。他在文中写到“谨再拜稽首，西向而辞焉”，这是他元符三年（1100年）3月来到这里，或许不只是单纯“祈愿北归”，更是一个贬官对当地文化的尊重。

而时隔仅两个月，在当年的5月，他就接到了获赦北归的消息，他惊喜之余，第一时间就想到要致谢山神。他朝着中原故乡的方向虔诚拜谢，把自己“饮咸食腥”三年还能生还，归之为山川之神的帮助，这不是迷信，而是一个历经磨难的人，对生命里突逢“幸运”的感恩。

明清时期，峻灵王庙又经过多次重修。明代崇祯年间，昌化知县张三光主持重修，还写了《重立峻灵王庙记》，那次重修后，庙宇规模大了不少，香火也更旺；清光绪十五年，儋州进士王云清还借鉴民间传说，写了《峻灵王出世纪略》，把峻灵王的身世说得更神奇。以前没灯塔的时候，渔民出海全靠看这石头辨方向；遇到旱灾，百姓来这儿求雨，也常有应验。这份信仰，早从最初的“山神崇拜”，变成了当地渔民生存智慧的一部分。

站在碑前，总忍不住想苏轼当年到昌化港时，该是潮涨的之时船能直接靠岸的。从碑文里看，他是从海上望山的视角：“有山秀峙，海上石峰，巉然若巨人冠帽”，他遥看这方巨石时感觉特别雄奇峻秀。

焚香时，他心里默念的，除了“早日归乡”，或许还有对百姓的牵挂。毕竟在儋州的三年，他劝农种稻、教当地百姓学习制墨，还捐资兴办载酒堂，早把这里当成了第二故乡。

苏轼写的《峻灵王庙碑》文，在文学和史学上很具研究价值。这碑文不只是记录山神，更藏着他的心境和思考。文中把峻灵王石的模样写得活灵活现，能看出他对自然景观的敏锐；而“庇荫嘉谷岁屡丰，鶢鶋安栖不避风”，又把山神信仰和百姓的生计连在一起，满是人文关怀。他还在碑文中暗讽了“贪冒无知之夷”，其实是在说先前朝廷对边疆地区的疏于治理，字里行间还是他一贯的率真。

庙内的东坡亭是后来重修的，我坐在亭子里歇了会儿，风从亭外吹进来，带着树叶的沙沙声，似乎能听见近千年前苏轼的脚步声。或许他当年也在这里坐过，望着远处大岭山上的峻灵王石，想着北归的路。我坐过你坐的地，我吹过你吹过的风，这算不算隔空相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