漓江上的风是绿的,水亦是绿的。漓江如一只长臂柔柔舒展在喀斯特群峰的脊背之间,清可见底,一摇一漾地浮动了青山的倒影,亦恍惚摇碎了山影。山是孤直的,独立水中如一尊尊巨大翠屏,从深不可测的水色里突然撑天拔起;又似碧罗千叠,重重深密,包裹着游人的目光,向深远处悄然延展。漓江的水并非只有一种绿,近岸边微微淡了,是初春嫩柳的颜色,到了河心愈发浓深,恰似一整块流动的温润翡翠。浮舟其上,竟如行在天空的倒影中,两岸青山皆悬垂头上,人在舟中便坐看水底峰峦变幻。
轻舟缓缓推进,闯入了一幅不卷的长轴水墨里。忽而掠过几丛瘦竹垂拂水畔,竹叶轻点水面荡开几丝涟漪。江心点缀渔筏三两,筏上渔人并不急着撒网,他们默立筏头,如同墨痕里点下的一个暗点,竹篙一撑,便载着满舱岁月,隐入烟霭之中。远处一山特立江心,峰峦轮廓奇特蜿蜒,名曰九马画山,山壁青灰交错间纹路斑驳,几百年了,人们仍旧于那粗砺山壁间,极力辨认着奔马的姿态,究竟哪一处蹄痕是自然所为,哪一片飞腾出自观者心意?水波不动声色地吞噬争论,又不动声色地将争论吐出。
正午阳光把江水浸透时,游船驶过兴坪。本地老者摇橹驾一尾小舟挨着舷边兜售水果,青桔黄柚铺陈在竹篾筐里,鲜亮得如同刚自岸上橘园采撷而来。邀他唱一曲本地的渔歌,老者却只是摆摆手,摇头不语。那些歌谣被岁月浸染后,终究沉入水底作了青荇的养分。只在渔火初上时分,你才能偶闻几声含糊的调子,如零星的梦呓,隐约从岸边的灯火阑珊处飘荡出来。
转至阳朔,两岸翠绿的山陡然变得峻峭。最奇是一座巨象似独立饮水江边,半身浸入水中,垂下的“象鼻”探入水影,似痛饮又似沉吟。石拱之下水波潺缓,如时间缓缓流过巨兽的咽喉。岸边游人如织,照相,指点,然而岩象不为所动,兀自垂饮了千万年光阴,任周遭的喧哗声涨了又落。
夜幕垂落之际,阳朔西街的灯火次第燃起。窄窄的巷弄里人影幢幢,食肆与酒吧的霓虹招展,映在湿漉漉的石板路上如浮动的油彩。人们挤入人潮中寻觅一口当地酿的啤酒鱼,鱼鲜肉细,酸辣爽利,是山水酿出的真味。然而舌尖的热闹不能持久,待灯火阑珊人渐稀时,漓江的山影又如一个固执的存在,从夜幕后静静浮现出来,将人声与灯火轻轻推远——它们只属于白天喧嚣的片段,而非江流深处亘古的低语。
漓江始终无言流淌。白日游客如过江之鲫,夜来渔火似散落星辰,江水和青山在光影的明灭中依旧沉静如故。它载着游船、岁月、传说一同东去,不舍昼夜。人们乘兴而来,终归随波而去,那些青山却在原地不动,像大地沉稳的吐纳,而漓江正是天地之间一道流动的呼吸的褶皱。
漓江的风景不止在眼底流动,若你有心,它最终也会酿成灵魂角落一坛清冽的酒。此酒澄澈却未必甘甜,却真实得令人喉头发紧,饮过一次,漓江就在心里流着,再难倒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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