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新甘肃】
敦煌纪行:触摸丝路文明的温度
莫高窟 冯乐凯
游客在鸣沙山游玩 王斌银
悬泉置遗址 王斌银
鸣沙山月牙泉 资料图
杨兰香 王骁
当车轮碾过河西走廊西端的戈壁,风里的沙粒忽然有了不同的重量——那是混着壁画矿物颜料、古城夯土与驿站铜铃余韵的气息。敦煌,这座被流沙半掩的丝路明珠,从历史课本的铅字里跳脱出来,化作眼前连绵的鸣沙山、斑驳的崖壁与沉默的关隘。我带着满心期待,开启了这场跨越千年的寻古之旅,而莫高窟、玉门关与悬泉置,便是这场旅程中三颗最璀璨的时光印记。
莫高窟:崖壁上的千年画廊
来到敦煌,便像走进了丝路历史的褶皱里。这座古时丝绸之路上的重镇,宛如一颗被风沙打磨得愈发璀璨的明珠,镶嵌在河西走廊的西端。千百年间,它始终是中西方文明交汇的十字路口——东方的笔墨书香与西域的驼铃梵音在此相遇,碰撞、交融,最终沉淀出独属于敦煌的厚重文化肌理。而提及敦煌,绕不开的,便是那座与它的盛名紧紧缠绕的艺术宝库——莫高窟,人们更愿亲切地称它为“千佛洞”。
从敦煌市区出发,车行约半小时,便远远望见鸣沙山东麓那片赭红色的崖壁。这座石窟群始建于十六国的前秦时期,之后的北朝、隋、唐直至五代、宋、西夏,许多的王朝匠人前赴后继在此开凿、绘制,用千年时光在崖壁上织就了一幅浩瀚的佛教艺术长卷。
我们抵达时恰逢清晨,鸣沙山还沉浸在一层轻薄的晨雾中,沙丘的轮廓在朦胧里若隐若现,唯有莫高窟的崖壁率先被初升的朝阳唤醒,泛着淡淡的赭红色光晕,像被时光晕染的朱砂。沿着依山而建的木质栈道拾级而上,脚步轻踏在木板上,发出细碎的声响,与远处沙粒摩擦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
指尖不经意掠过身旁的崖壁,冰凉的岩石带着戈壁特有的粗粝触感,顺着指尖蔓延开一丝凉意。恍惚间,仿佛穿越千年风沙,触到了公元366年那个清晨,僧人乐僔途经此地时留下的足迹。如今,这面南北绵延约1600米的崖壁上,735个洞窟如蜂巢般错落分布,4.5万平方米的壁画似展开的巨幅画卷,2415尊彩塑静静伫立。每一个洞窟、每一笔壁画、每一尊塑像,都是时光精心雕琢的艺术品,默默诉说着千年前的信仰与匠心。站在栈道上远眺,晨光中的莫高窟,既有岁月沉淀的厚重,又藏着跨越时空的灵动,让人未入洞窟,便已被这份震撼包裹。
走进编号257的“九色鹿本生”洞窟,光线骤然暗了下来,待眼睛适应后,墙壁上的画面瞬间攫住了呼吸。九色鹿的皮毛以石绿、赭石、土黄等矿物颜料晕染,虽历经千年,仍能看出当年画师落笔时的流畅。讲解员指着画面轻声说,这些颜料取自敦煌周边的戈壁矿石,经匠人研磨后与动物胶混合,才能在干燥的崖壁上留存千年。我凑近细看,颜料层薄如蝉翼,却能清晰分辨出画师用不同粗细的线条勾勒出的质感:九色鹿的鬃毛用细如发丝的线条,而国王的铠甲则用粗壮的线条凸显厚重,一笔一画间,皆是古人对善与美的执着。
再往深处走,便是被誉为“东方维纳斯”的328窟彩塑。这尊胁侍菩萨高约2米,头戴宝冠,身披璎珞,嘴角微微上扬,眼神温柔得仿佛能看透人心。最令人惊叹的是菩萨的衣褶——画师以“曹衣出水”的技法,让衣料紧贴身体,褶皱随肢体曲线自然垂落,仿佛下一秒便会有风穿过洞窟,吹动那薄如蝉翼的裙摆。那一刻忽然明白,莫高窟的魅力从不是冰冷的文物陈列,而是一代代画师、工匠以生命为墨,在崖壁上写下的“活着的历史”——他们把对信仰的坚守、对生活的热爱,都藏进了每一笔色彩、每一道线条里,等着千年后的我们,隔着时空与他们相望。
走出洞窟时,阳光已越过鸣沙山的山脊,洒满整片崖壁。栈道上的游客三三两两,或低头翻看相机里的照片,或低声讨论着方才所见的震撼,声音轻得怕惊扰了崖壁上的时光。我回头望去,那些嵌在赭红色崖壁上的洞窟,如同无数双历经沧桑的眼睛,静静凝视着远处的沙海与蓝天。风从丝路的尽头吹来,带着沙粒的气息,拂过崖壁上的壁画与彩塑,仿佛在诉说着千年来,这片土地上关于信仰的坚守、文明的交流,以及永不褪色的传承故事。
玉门关:残垣下的丝路绝唱
从莫高窟出发,驱车向西北行驶约90公里,戈壁滩的风愈发凛冽,路边的植被从低矮的灌木变成了稀疏的骆驼刺,直到视线尽头出现一抹土黄色的残垣——那便是玉门关,这座被王之涣写进“春风不度玉门关”的古城,如今只剩下一座夯土城楼,在风沙中坚守了两千多年。
车子驶过无边的戈壁,终于在一片土黄色的轮廓前停下。推开车门,干燥的风裹挟着沙粒扑面而来,带着西北大地特有的粗粝气息。最先闯入视野的,是路口立着的一块青灰色石碑,碑身上“玉门关遗址”五个大字遒劲有力,历经风雨却依旧清晰。石碑旁立着一块木质解说牌,印着《汉书》中那句简洁却厚重的记载:“酒泉列亭障至玉门矣”,寥寥数字,瞬间将人拉回千年前的丝路岁月。
两千多年前,这里绝非如今这般寂静。作为丝绸之路北道的咽喉要冲,玉门关是东西方文明交汇的必经之地。西域的商旅牵着满载葡萄与异域香料的驼队,从这里踏入中原;中原的商队则驮着丝绸、茶叶与精美瓷器,从这里走向西域。彼时,驼队的铜铃声日复一日回荡在戈壁上空,清脆的声响穿透风沙,将东方的温婉与西方的奔放串联成线,编织出丝路繁华的图景。
而此刻矗立在眼前的,是时光冲刷后的模样。城楼的夯土墙早已布满沟壑,像老人脸上深刻的皱纹,那是风沙与岁月留下的痕迹。顶部的缺口被狂风啃噬得参差不齐,边缘的黄土在风里簌簌剥落。仔细看去,墙体上还残留着一个个模糊的指痕。恍惚间,仿佛能看见烈日下,士兵们赤着臂膀,将黄土与芦苇混合的“版筑”一层层夯打结实,让这道城墙成为抵御风沙与外敌的屏障。
沿着蜿蜒的木栈道走向城楼,脚下的戈壁滩铺满了细碎的石子,有灰白的、赭红的,还有泛着金属光泽的暗色石子。每走一步,石子便发出“咯吱咯吱”的摩擦声,在寂静的戈壁中格外清晰。越靠近城楼,越能感受到它的厚重——城墙高约10米,底部宽达25米,顶部宽约5米,全部由黄土夯筑而成,虽历经千年风雨侵蚀,墙体上布满裂痕,却依旧稳稳伫立,依稀能窥见当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雄伟气势。
登上城楼顶部,视野瞬间开阔。向南望去,连绵的祁连山横亘在天际,山顶的积雪在阳光下泛着耀眼的银光,像是给青色的山脉镶上了一道白边;向北则是无边无际的戈壁,土黄色的地面平坦得仿佛能延伸到天的尽头,远处的雅丹地貌如同无数座沉默的小山丘,在风里静立了千年。讲解员站在城垛旁,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当年的玉门关是个完整的关隘体系,除了这座城楼,周围还有粮仓、驿站、戍卒营房,商队在这里补给,士兵们在这里驻守。可惜啊,那些建筑早就被流沙掩埋在地下,如今只剩下这座‘小方盘城’,成了丝路繁华的见证者。”
我蹲下身,轻轻触摸着城墙上的夯土,指尖能清晰触到混杂其中的细小芦苇秆——这是古人的智慧,将芦苇作为筑城的“筋骨”,既能增强墙体的韧性,又能减少雨水侵蚀。忽然,一阵风从戈壁深处卷来,卷起地上的沙粒,打在城墙上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谁在低声诉说。那一刻,时空仿佛被风吹得褶皱起来:耳边似乎响起了驼队的铜铃声,清脆悠远;戍卒们操练的呐喊声,铿锵有力;商人们讨价还价的交谈声,热闹鲜活……这些声音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丝路之上最动人的乐章。可转瞬间,风声渐息,一切又归于寂静——铃声、交谈声消散了,只剩下这座残垣断壁,在风沙中静静诉说着当年的繁华与沧桑。
离开玉门关时,夕阳正缓缓沉向戈壁尽头,将天空染成一片温暖的橙红色。城楼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斜斜地投在戈壁滩上,如同一条通往过去的隐秘小径。我忍不住回头望去,那座土黄色的城楼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光。它或许不再雄伟,却以残缺的姿态,守护着那些不该被遗忘的故事……
悬泉置:流沙下的汉代驿站
如果说莫高窟是“崖壁上的画廊”,玉门关是“丝路的咽喉”,那么悬泉置便是“丝路上的邮局”。这座位于敦煌市区东约60公里处的汉代驿站,因出土了3.5万枚简牍而震惊世界,也让我们得以窥见两千多年前丝路之上,驿站日常运作的真实图景。
走进悬泉置遗址,首先看到的是一座巨大的保护棚,棚内便是驿站的遗址——残存的房屋地基、马厩、水井、灰坑清晰可见,虽然大部分建筑已被流沙掩埋,但从地基的布局中,仍能看出当年驿站的规模。讲解员介绍,悬泉置建于汉武帝时期,是当时连接中原与西域的重要驿站,主要负责传递公文、接待过往官员与商旅,相当于现在的“高速公路服务区+邮局”。而让这座驿站声名远扬的,便是1990年出土的那批简牍——这些用毛笔写在木片上的文字,记录了从西汉到西晋时期,悬泉置的日常运作:小到戍卒的口粮分配、马匹的饲养记录,大到朝廷的公文传递、西域各国使者的接待情况,每一枚简牍都是一份珍贵的“历史档案”。
在遗址旁的陈列馆里,我见到了几枚展出的简牍。其中一枚简牍上,用隶书工整地写着:“悬泉置以亭行,酒泉郡府。七月乙丑,佐广德受。”讲解员解释说,这是一枚公文传递记录,意思是“悬泉置的亭卒将公文送往酒泉郡府,七月乙丑日,由佐吏广德接收”。简牍上的字迹虽有些模糊,但仍能看出书写者的认真——笔画工整,结构严谨,甚至能看到墨汁在木片上晕染的痕迹。另一枚简牍则记录了驿站的“菜单”:“出粟一斗八升,以食守属董并,从者一人,凡二人,人一食,食三升。”简单的几行字,却生动地还原了当年驿站接待官员的场景:守属董并带着一名随从路过悬泉置,驿站为他们提供了粟米作为食物,每人每餐三升。这些看似琐碎的记录,却让两千多年前的驿站生活变得鲜活起来——我们仿佛能看到,戍卒们在马厩里喂养马匹,驿吏们在屋内抄写公文,过往的商旅在水井旁饮水歇脚,这些平凡的日常,共同构成了丝路之上最真实的烟火气。
最让我印象深刻的,是一枚记录西域使者来访的简牍。简牍上写着:“大宛使者侯陵,奉献天马二匹,诣京师。悬泉置啬夫(驿站负责人)广汉,以酒食迎送。”大宛是古代西域的一个国家,以产“天马”(汗血宝马)闻名,而这枚简牍,恰好印证了《史记》中“张骞凿空”后,西域各国与中原王朝频繁交往的历史。站在这枚简牍前,我忽然意识到,悬泉置出土的不仅仅是3.5万枚简牍,更是一部“活的丝路史”——它让我们知道,丝绸之路从来不是一条抽象的路线,而是由无数个像悬泉置这样的驿站、无数个像广德、广汉这样的普通人,用脚步、用汗水、用坚守编织起来的文明交流、传播之路。
离开悬泉置时,夕阳已将保护棚的影子投在遗址上,那些残存的地基在暮色中若隐若现,仿佛在向我们诉说着两千多年前的故事。回望这座被流沙半掩的驿站,我忽然明白,敦煌的魅力,不仅在于莫高窟的壁画、玉门关的残垣,还在于这些散落在沙海之中的“时光碎片”——它们串联起了过去与现在,让我们得以在行走之间,触摸到丝路文明的温度。
这场敦煌之旅,终究是一场与时光的对话。从莫高窟的壁画到玉门关的残垣,再到悬泉置的简牍,每一处景观都在诉说着千年的沧桑与坚守。当我踏上归途,风里的沙粒依然带着敦煌的气息,而那些关于信仰、交流与传承的故事,早已深深印刻在心底,成为永恒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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