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西安城区向东驱车半个多小时，便到了灞河东岸的上庄村。原来的村子是依河而建，错落排布，现在已不见踪迹，唯独村东头那座将军庙，在一片空地上唯独保留了下来，门楣上“将军庙”三个褪色的金字蒙着薄尘，院子外面看，不是露出的庙顶建筑，几乎要让人以为这是座被遗忘的废院。从关闭的铁门的缝隙中，可以看到这座庙就剩下一间正屋，听当地人讲，只有周四开门，里面是秦腔社团借此地唱戏自娱自乐。
上庄村将军庙（作者摄）
于是，我在周四午后又到了上庄村。离将军庙还有几十米，就听见板胡、梆子的声响混着唱腔飘过来，热闹得很。门口的大铁门果然开着，几位提着小马扎的老人正慢悠悠往里走。
跨进大门，走到院子西北头，便是那间唯一的正屋——青砖砌墙，屋顶铺着筒瓦，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玉米，倒有几分农家院落的亲切。正屋门敞着，里头摆着一张旧方桌，桌上供着一尊半米高的泥塑将军像，将军身披铠甲，手持长枪，面容模糊，看不清眉眼。像前摆着两只瓷碗，碗里盛着清水，旁边还放着一碟刚蒸好的馒头，该是周边居民带来的供奉。
屋子前面的大棚里，十几位老人坐成两排，前排几位拉着乐器，后排的人时不时跟着哼唱。一位穿灰布衫的老人正站在屋中央，一手背在身后，一手比着姿势，唱的是《三滴血》里的选段，声线虽有些沙哑，却透着股子韧劲。我找了个角落的小马扎坐下，没敢出声，只静静听着，目光落在那尊将军像上——这究竟是谁呢？
村里老人们都说是秦琼。秦叔宝是咱陕西的大英雄，当年跟着李世民打天下，说不定就来过灞河这边，将军塑像手里的长枪正和秦琼的兵器一样，而且以前庙门口还有块碑，上面好像刻着“护境”俩字，秦琼不就是护国安邦的好汉吗？
可秦琼的猜想又很快被否定了，那将军像的铠甲，虽说模糊了，但样式跟戏里杨四郎穿的差不多。再说了，灞河以前常发水，杨四郎当年从辽国回来探母，路过这儿，帮着村民治过水，于是大家就给他立了庙。
最近又冒出了第三种说法——这将军是从湖北来的治水官。听当地老人说过明清时期有位姓陈的将军，擅长治水，曾被派到陕西治理灞河。据说民国时期庙里的供品记录上，有“楚地陈将军”几个字。楚地就是湖北，而且灞河以前水患多，村里老人都记得，有一年发大水，河堤快塌了，村民们在庙里求将军保佑，后来上游突然冲来一堆泥沙，正好把缺口堵上了。大家都认为是治水的陈将军显灵了。
三种说法，各有各的道理，也各有一群支持者。每到周四秦腔社团活动的时候，大家唱完戏，总爱围着将军像争论几句。有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可到了供奉的时候，又都会恭恭敬敬地把馒头、水果摆到桌上——不管是秦琼、杨四郎，还是湖北来的陈将军，在原住民的心里，都是护着上庄村、护着灞河的“守护神”。
唱秦腔的间隙，几位老人开始打扫院子。他们拿着扫帚，轻轻扫着青石板上的落叶，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一位老人走到正屋门口，小心翼翼地用布擦着将军像上的灰尘，擦到面容的时候，动作格外轻柔。“这庙啊，以前比现在大。”擦像的老人姓周，今年快八十了，他指着院子两侧的空地说，“我小时候，这边还有两间偏房，一间放乐器，一间给来上香的人歇脚。后来年久失修，偏房塌了，就剩这一间正屋了。”
周大爷说，几十年前，将军庙可比现在热闹。每到初一十五，村里的人都会来上香，有的求风调雨顺，有的求家人平安，庙门口还会摆上小摊，卖些零食、玩具，跟赶集似的。后来慢慢没人管了，大门也就常关着，只剩秦腔社团的老人们，还记着每周四来这里活动——不为别的，就为了在将军像前唱几段戏，也为了守着这座快被人遗忘的庙。
“其实啊，将军是谁，也没那么重要。”周大爷擦完像，坐在门槛上，看着院子里的老人们，语气很平和，“重要的是，这庙还在，我们还能来这儿唱唱戏，唠唠嗑。看着这将军像，就觉得心里踏实。”
夕阳西下的时候，秦腔社团的活动快结束了。老人们收拾好乐器，提着小马扎，慢慢往门口走。有人路过正屋，会回头望一眼将军像，嘴里还念叨着：“下周再来啊，给您带新蒸的馒头。”
我也跟着老人们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眼将军庙。青砖、灰瓦，紧闭的大门，在暮色里显得格外安静。或许，就像周大爷说的那样，将军是谁并不重要。这座仅存一间房的庙，和每周四打开的大铁门，藏着的不只是村民们对“将军”的猜想，更是上庄村人对家乡、对灞河的牵挂，是老人们对岁月、对传统的坚守。
灞河的水还在静静流淌，。我不知道这座将军庙还能存在多久，但我想，只要每周四还有秦腔的声响从铁门后飘出来，只要还有村民记得来这里供奉、打扫，这座庙就不会真正被遗忘——那位“将军”，也会一直护着这片土地，护着这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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