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科举的回响:走进中国进士博物馆(外一篇)
吉水下午的时光来得特别慢。阳光斜斜地爬过古城墙的缝隙,在青石板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我陪同王剑冰先生来到吉水县中国进士园,踩着这些光斑前行,脚步声在幽深的巷弄里荡出回响,仿佛是与千年前的某个书生隔空应答。
中国进士博物馆的朱漆大门半开着,像一本等待翻阅的古籍。推门而入,时光的尘埃在光束中起舞。这里收藏的不仅是文物,更是一个民族绵延千年的集体记忆。
"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王剑冰先生轻声吟诵这句民谣时,我仿佛看见无数个挑灯夜读的背影——他们穿着粗布衣衫,在油灯下蹙眉苦思,砚台里的墨汁映着跳动的火光。自隋炀帝大业元年始,至清光绪三十一年终,这棵名为"科举"的大树,在中华文明的土壤里生长了整整一千三百年。它的根系深入民间,枝叶触及朝堂,开花结果间,改变了多少寒门子弟的命运。
玻璃柜中一份明代殿试卷令我驻足。宣纸已经泛黄,但那蝇头小楷依然精神抖擞,每个字的起承转合都带着生命的律动。我凑近细看,竟在字里行间嗅到淡淡的墨香——或许是错觉,但那些工整的笔画确实在呼吸。王先生说:“这纸上的每个字,都凝结着十年寒窗的心血。我想象着某个春日的上午,这位进士如何屏息凝神,在殿试的考场上运笔如飞,将毕生所学倾注于方寸之间。”
江西的水土似乎特别滋养文人。“状元多吉水,朝士半江西”的民谚绝非虚言。展厅墙上悬挂的进士名录如星河璀璨,范仲淹、文天祥这些名字格外明亮。范公“先天下之忧而忧”的胸襟,文丞相“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气节,都是在这片红土地上孕育的。他们的诗文不是写在纸上,而是刻进了民族的骨血里。
博物馆中央的科举考场模型令人心惊。那些鸽子笼般的号舍排列得整整齐齐,每个格子刚好容下一个佝偻的身影。想象秋闱三场,九日六夜的煎熬:书生们蜷缩在这方寸之地,既要与才思赛跑,又要同蚊虫搏斗,还要忍受溽暑或严寒。"三场辛苦磨成鬼"的诗句突然有了具象的画面。但正是这般严酷,才淬炼出真正的栋梁之材。
黄昏的光线渐渐转柔,为展柜里的文物镀上琥珀色的光晕。一件五品文官的补服静静地躺着,孔雀纹饰依然鲜艳。王先生说:“我忽然想起大英博物馆里的中国科举展——这个诞生于东方的选才制度,曾经启迪了西方文官体系的建立。当欧洲的贵族们还在世袭爵位时,中国的农家子已经可以通过笔墨改变命运。这种跨越千年的智慧,至今仍在不同文明间流转。”
走出博物馆时,夕阳正为古城墙勾勒金边。王先生站在石阶上,身影被拉得很长。他说:“看这些砖石,每一块都听过进士们的脚步声。”晚风拂过巷弄,带着樟树的气息。远处传来孩童诵读古诗的声音,清越如铃。
千年科举的回响从未消失。它化作民间故事里的状元郎,化作书院墙上的劝学篇,化作每个中国人心中对知识的敬畏。那些金榜题名的荣耀与名落孙山的怅惘,都沉淀为文化基因里最坚韧的部分。此刻站在历史的门槛回望,我们终将明白:真正的遗产不是功名利禄,而是那份"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士人精神。
暮色四合时,一只燕子掠过博物馆的飞檐。它黑色的剪影在晚霞中划出优美的弧线,像极了一枝蘸满墨汁的毛笔,正在天空书写新的篇章。
赣江游:夜泊吉水文澜处
桨声欸乃,游艇推开一江夜色。吉水的七月晚风裹着水汽,轻轻掠过人们的鬓角。王剑冰先生凭栏而立,赣江的波光便在他镜片上跳跃。
两岸灯火次第亮起,不是都市那种刺目的辉煌,倒像是谁把星子揉碎了,随意撒在岸上。状元阁的飞檐挑起一轮明月,金黄的轮廓映在水中,被水波拉长又挤短。这让我想起"隔河两宰相"的典故,千年的文脉,原来就藏在这粼粼的波光里。
老街的轮廓被灯光勾勒得格外温柔。那些明清时的砖墙,此刻竟显出绸缎般的质地。暖黄的灯光从老店铺的雕花窗棂里渗出来,与对岸新城的霓虹隔江相望。一个穿蓝布衫的老人坐在埠头石阶上,手中的烟袋明明灭灭,像是往江里弹落几颗火星。
"听——"王剑冰忽然抬手。晚风送来断续的渔歌,沙哑的调子在水面上打着旋。游艇转过江湾,惊起几只白鹭,它们的翅膀掠过水面,搅碎了一江灯影。
解缙学士当年是否也在此处夜泊?杨万里诚斋可曾为这江月赋诗?我想象着他们青衫磊落的模样。此刻江风翻动书页般翻动着水面,那些诗句便从波纹里浮现出来。
吉水的夜,是会用光的语言讲故事的。老榕树的气根拂过新砌的堤岸,电子屏的流光映在青石板上。几个穿汉服的少女举着纸灯笼走过状元桥,灯光透过薄纸,在她们脸上投下橘色的光晕。
游艇靠岸时,月亮正悬在杨万里纪念馆的檐角。王剑冰望着江面突然说:"你们看,这多像一砚墨汁。"确实,此刻的赣江泛着黛青的光泽,倒映的灯火宛如浮动的金粉,千年文脉,原来始终在笔墨间流转。
(作者:胡刚毅)
还没有评论,来说两句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