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河南人,平生踏惯中原厚土,饮尽黄河水,却不曾想被陇南的山风灌了个满怀。自钢筋铁骨的郑州一路西行,当双脚终于踏上这片被秦岭与岷山深情环抱的土地,胸腔里奔涌的喧嚣竟渐渐沉潜——陇南的日子,是带着石纹与椒香的,如崖畔倔强的老松,盘踞在时光深处,每一圈年轮都嚼得出滋味。
印象一:武都椒香里的滚烫日子
踏入角弓镇陈家坝,空气骤然变得“椒麻滴很”!未及深秋,漫山遍野的花椒树已缀满玛瑙般的红果,山风裹挟着那霸道的辛香,直往肺腑里钻。田埂边,农人们弓腰持剪,灵巧的双手在棘刺间翻飞,鲜红的椒粒簌簌落入竹筐。黝黑脸庞上汗珠滚落,洇湿了粗布衣衫,却掩不住眼底丰收的灼灼亮光。
村头老油坊里,轰鸣声昼夜不息。烘干的椒粒在硕大石磨的碾压下迸裂,浓烈辛香瞬间炸开,霸道地占据每一寸空间。老师傅赤膊立于蒸腾热气中,古铜色脊背汗水蜿蜒如溪。他紧盯缓缓流淌出的、宝石般红亮的椒油,眼神如守着一炉淬炼的火焰。这浓烈滚烫的辛香,正是陇南人筋骨里蒸腾不灭的血性。
印象二:文县天池,瑶池遗落的镜子
车在盘旋山道上挣扎攀爬,窗外峭壁如削。忽而峰回路转,一泓碧水猝不及防撞入眼帘——文县天池,静卧在雄浑群山之巅。池水澄澈得令人心惊,倒映着流云雪峰,仿佛昆仑遗落尘世的一面宝鉴。水畔经幡在风中猎猎低语,诉说着藏民亘古的虔诚。
池边小径,偶遇牵马缓行的白马藏族老阿妈。她绛红藏袍已洗得发白,布满沟壑的脸上,笑意却如山泉般纯净甘冽。她指向水中悠然划过的野鸭,用生涩汉语轻声道:“山神的鸟儿,自在哩。” 那一刻,都市争逐的浮躁,被这雪山碧水间的澄明与从容悄然涤荡,只余下天地大美中无声的震颤。
印象三:阴平古道,马蹄叩响千年
青泥岭下,残存的阴平古道在荒草乱石间倔强蜿蜒。脚踏上那被千年风雨磨蚀、被无数商旅军卒踩踏得光滑如鉴的石阶,耳畔仿佛响起金戈铁马的呜咽。三国邓艾裹毡偷渡的绝险,红军长征时踏过的霜晨……历史的风烟,早已深深浸入每一寸斑驳的苔痕与夯土。
古道旁颓圮的烽燧土墙,竟嵌着一枚锈蚀的三棱箭簇!指尖抚过那冷硬的铁锈,金戈铮鸣与战马嘶鸣仿佛穿透时空而来。山风掠过林梢,飒飒如远古的回响。这沉默的群山与古道,是陇南最坚硬、最苍凉的脊梁,默默承载着无数惊心动魄的过往。
离开那日,在武都街头接过一碗热腾腾的罐罐茶。粗陶罐在炭火上咕嘟翻滚,茶汤浓酽苦涩,却自有一股熨帖肺腑的暖意。老板袖口磨得发亮,笑容却质朴如陇南的山石:“喝惯咧?咱这儿的水土,熬得就是这个味儿!”
中原的日子是辽阔平原上疾驰的高铁,目标清晰,呼啸向前。陇南的时光却似文县农家地窖里深藏的黄酒,在群山褶皱里、在古道风烟中、在农人指尖的椒香辛麻里,默默酝酿着那份独有的醇厚与力道。它不疾不徐,却自有千钧。离了陇南,舌尖的椒麻仍隐隐跳动,胸膛里回荡着阴平古道的猎猎风声——那是一种足以安放灵魂的踏实与苍茫,提醒着匆忙的我们,大地深处,自有其不可磨灭的纹路与回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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