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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历十月六日离开拉孜,忽而向东北,忽而西北,翻过了两个绵长的山嘴,沿着雅鲁藏布江走了好一段,来到一个地图上叫作“查”的地方。
“查”的意思是地上多石块,缺少平原,但是这里却都是良好的牧场,漫山遍野都是山羊和绵羊。
我们经过一个最狭窄的地段时,路被羊群占据,向前夺路时,羊竟用它们的角来触马腿,险些把我们推下河去。
查的中心有一个村落出产小麦、青稞和豌豆,产品输出到彭措林——一个黄教较大的寺庙。
这个寺庙有僧侣四百多人,堪布由扎什伦布寺委派,寺庙依山向东而建,前后都是高山,太阳只能在寺庙的上空逗留半天,使得这里的气候干燥而寒冷。
寺庙后面的山上堆积了厚厚的一层黄沙,那便是四季刮大风的成绩。
彭措林在藏语里也称为泽里,这儿有万年不化的积雪,河边还有四季如常的坚冰,冰上布满了黄沙,简直让人分不出是路还是冰,直到骡子被滑倒了才知道是走在了冰上。
彭措林附近不远有一座很有名的寺庙,那就是菊南巴。
这座庙子大约创建于明朝,是西藏佛教晚期翻译师达惹纳蒂所创,大概是在他于印度留学回来以后,在西藏佛教中另创一派,称为“菊南派”,与当时的萨迦等派鼎立争衡。
那时的西藏佛教共有六大派:一是萨迦,二是宁玛,三是噶举,四是噶当,五是菊南,六是格鲁。
如今噶当巴和菊南巴都已灭亡了,噶当巴的根本寺——那塘寺已经归顺了黄教,菊南巴归顺黄教以后又遭覆灭。
如今这个庙子已经改成了尼姑寺,原来寺里所有的经卷都移到了彭措林看管。
明朝万历年间,菊南派出了一位大德名叫多罗那他。
他精通梵文,是著名的译师,一生中撰写了不少重要的著作,其中最闻名的是《印度佛教史》。
这本著作很受研究佛教学者们的重视,已经有了德文的译本,我为了寻找他的全集,特别在彭措林多呆了一天。
多氏的全部著作有十八函,以密宗部分最多,占全部的三分之二。
他的传记也包含在全集中,这是一部研究菊南派起源不可缺少的著作。
我遇到了彭措林管理经版的主管,可是他没有纸也没有墨,我想印刷一套的愿望成了泡影。
但这位喇嘛自己珍藏了一套《印度佛教史》,这是我最希望得到的,于是我向他恳请,他居然情让了,使我多年来收集这套名著的希望终于实现。
据说菊南派的灭亡并非由于本派的教徒不精进努力,反而是由于他们过于精进才导致了覆灭的结局。
多氏去世以后,他的徒众希望扩展本派的势力。
这时正是五世达赖喇嘛执政,菊南派的努力引起了达赖的嫉妒,于是他强令该寺僧侣改信黄教,多氏的遗像和遗留的物品都被彻底破坏,遗像还被丢进雅鲁藏布江,漂流到不知何处。
如今这座当年名震西藏的寺庙只有十几位年长的尼姑,往日的风采与辉煌已荡然无存。
这里又是蒙古教皇哲布尊丹巴的私庙。
这事说起来要追溯到多氏当年受到达赖的排挤后,远赴外蒙古传法。
他在蒙古极受尊重,信徒众多,蒙古汗王尊他为“哲布尊丹巴”,这是藏语的音译,意思是“尊胜”,为外蒙古地位最高的活佛。
一六三四年他圆寂在外蒙古,蒙人为他找了一位转世,尊为蒙古教皇。
康熙三十年(一六九一年)朝廷封哲布尊丹巴为呼图克图大喇嘛,管理外蒙的佛教事务。
其地位之尊贵,有如西藏的达赖喇嘛。
到了一九一一年,第八世哲布尊丹巴曾经宣布独立,一度称自己为“大蒙古皇帝”,直到外蒙从中国独立出去,哲布尊丹巴才失去了所有的权势。
以后哲布尊丹巴下面的一位名叫拉帖摩儿的大喇嘛来到了汉地,投靠了国民党政府,希望日后借助国民党政府的力量来恢复在外蒙的统治。
国民党政府给了他一个国府委员的位子,并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他所希望的事情国民党政府当然是无能为力的,能得到一个象征性的位置已是不错了。
庙子里的大殿上供着前一世哲布尊丹巴的像,像片中的他身着蒙古礼服,仪表堂堂,一派威严。
一九二四年第八世哲布尊丹巴死后,蒙古的活佛为了延续传承,又找了一位转世灵童,送来西藏,现正在哲蚌寺学经。
蒙古的活佛迪鲁瓦准备礼请小活佛到彭措林小住,而这里的僧侣们也期盼着小活佛的到来。
这位小活佛与我在哲蚌寺的同一札仓的同一康村,我见他过着平淡的生活,与其他喇嘛一样,并没有享受到大活佛的待遇和特权,很难想像他的前世曾经是外蒙古万人敬仰的大教主。
可叹世事无常,今日的小活佛已经失去了他的前世在蒙古的势力和地盘,而今日的外蒙也已经另成一国,小活佛复辟的希望只能落空了。
2
辞别了彭措林,沿着雅鲁藏布江前进,江面变得越来越狭窄,上面布满了大块的冰块,把一个雅鲁藏布江点缀得如同擦了粉一般。
我们离开彭措林向东北方向走,太阳从右肩的侧面照来。
西藏北部的气候严寒无比,我们却还在继续向北部行进。
这种寒冷的感觉非亲身经历者难以领会,早上的太阳照在身上感觉不到一点温暖,在马上冷得受不了。
于是我们下马步行,沿着布满冰石的河岸走了六七里路才将身上的血脉活络开来。
走了几个小时,到达了一个叫作“雄”的地方。
这里地势开阔,也是我们与雅鲁藏布江分手的地方:
它沿着山边向东北流去,我们则向东南进发。
此时的太阳照在脸上,让人开始感到温暖。
从“雄”再向南行走五里左右便是吉喇嘛确格,是彭措林附近惟一比较富裕的地区。
西藏人说这里的田庄有如天上的星,遍布四周,可见村庄之多。
这里也有不少温泉,可以与查隆的庄子媲美。
第二天的下午我们返回到日喀则。
在路上遇到不少尼泊尔人,他们从这里经拉孜到聂拉木,从聂拉木就可以直达尼泊尔边疆。
去年拉萨的布匹价格高涨时,尼泊尔商人就利用这条路运货,虽然比经过帕里慢一些,但运费却便宜不少。
我看到他们就想着有一天一定要去尼泊尔访问。
在日喀则住了几天,一直想拜见后藏著名的大德安钦活佛,却正好遇到活佛外出,等了几天没有消息,于是我决定先赴江孜,然后从那里返回拉萨。
江孜与日喀则相距约十个扎洞,一个扎洞大约有十二华里。
我们行进得较慢,共走了两天。
人们说日喀则到江孜的途中有一个最危险的地方,不知有多少孤魂野鬼丧身在此处。
这里的山路十分险要,两边是悬崖峭壁,土著人出没于山中,常袭击过路人,抢掠财物。
他们杀人的方法不用刀也不用枪,就站在山崖上将大石块丢下来,把下面的过路人砸死,掠走财物,便消失得一干二净。
我们在深夜三点钟经过此地,马惊得跳了起来,夜里寒气彻骨,冷风瑟瑟,我们心惊胆战地在山中行走,很有些到了枉死城的味道。
有惊无险地走完这段路,总算到了江孜宗。
这里是印度和西藏之间的交通要道,地方比日喀则要繁华许多。
江孜宗耸立在南边,喇嘛寺雄踞在北部,这中间就是江孜市。
市里大约有居民二百来户,有专门为旅客而设的客栈。
这在西藏是很难得的了,西藏大部分地方是没有客栈的,出门旅行只能找人家借宿。
我们于是在一家客栈住了下来。
江孜是英国军队和西藏军队衔接地,英国人在江孜市南边建了一所很大的兵营,这里距江孜一公里半。
兵营占地有四十来亩,英国的商务官及军队都驻扎在里面,英军的士兵全部是印度人,军官则是英国人,负责邮电的是尼泊尔人,而最低等的勤务人员是西藏人,一个兵营里混杂着四个种族的人。
他们的生活习惯各不相同,住处也彼此隔离,尼泊尔人住在北面的一所洋灰平房内,他们都娶西藏人为妻,每个家庭之间隔开。
西藏籍的勤务和打杂人员住在兵营外围的两侧,士兵住在兵营内围的两边,最里面才是英国商务官的住所,房屋的布置完全按照英国式样。
在这里,英国的兵营已成为一个颇有规模的前站,设有自己的邮局和电报局,还有合作社,出售各种日用品。
邮政和商品的价格一律按照印度卢比结算,因此在江孜市面上藏银和卢比都可以使用。
英国人的邮政要比西藏邮政快捷,由江孜到噶伦堡只需要五天,他们采用驿马日夜传递,每两日就有邮班一次。
现在住在江孜的英军有一百二十多名,包括步兵八十名,骑兵四十五名。
光绪三十年,英国军队入侵西藏,十三世达赖的藏军与英军爆发战斗,结果藏军大败。
英军由指挥官荣赫鹏率领长驱直入打进拉萨,十三世达赖逃往蒙古避难,当时的满清驻藏大臣有泰与英国人签下了不平等条约,使英国人的势力正式进入西藏。
细考历史,汉人在西藏的势力和影响力从那时起,便被英国人所取而代之,英国人开始以战胜者的身份高高在上。
尽管当时中、英、美三国并肩打击法西斯,但英国人并没有因此而放弃强加给中国的不平等条约,还在不断地扶植西藏亲英势力,离间西藏与汉地之间的关系。
英军每年为藏军训练三十名炮兵,西藏军队中的炮兵将领就是在江孜训练出来的。
英军最早的驻扎地在江罗。
藏历木龙年,英、藏双方冲突后,英军便移到了现在这个地方。
它建造于民国十四年,这里植有树木,建有网球场、足球场和大操场,比以前扩大了几倍。
英国人在江孜除了有兵营外还建有学校和班卡楼(Bungaiow),即是西式的小平房,作为英国和印度公务人员的客栈,设施齐备而舒适。
从江孜一直到岗拖,西藏是没有这样的客栈的,因此西藏的贵族和高级官员都喜欢住在这里,以求旅途舒服。
西藏地方政府在江孜也设有商务官,与英国的商务官相对垒。
现在的商务官是济众巴康札萨,他是以前的昌都札萨,地位很高。
现在他本人在扎什伦布寺,清理班禅宫的债务。
九世班禅被迫逃亡汉地后,后藏官员很多的财产都被前藏政府没收充公,他们将没收来的财产变卖,但多年来一直没有收清变卖财产的款项,如今这位商务官就住在扎什伦布寺专门负责这件事情。
江孜宗无论是在农业上还是在商业上都可算得上西藏的一等宗。
正因如此,宗本地位是四品。
这一任宗本是彭康塞,但他本人却不在,职务由他的管家来代理。
江孜的市面上到处充斥着印度货,纸烟、布匹、毛呢、火油和水果等等,种类齐全,价格要比拉萨便宜一些。
江孜出产羊毛,当印度的羊毛市场走俏时,江孜可以向印度销售一千多包羊毛。
此外,江孜还是毛纺业发达的地方,几乎家家都织造地毯和各色马垫,据有人统计,江孜一地有七百多人从事毛纺行业。
西藏各地收购地毯的商人都以江孜为中心采购,使得市面上不论是大商还是小贩都把自己的毛织品抱出来求售,价格不算便宜,质量好的要值二百五十至三百盾,次一点的也要七八十盾。
除了地毯,这里毛呢哔叽和冬天披的长毛斗篷等也很有名。
做江孜的地方官可不是件轻松的差事,因为这儿集中了很多西藏的贵族和世家。
这些地方头人的势力很大,当宗本要应付这些人是很头痛的事情。
每逢有政府的差役公文到了江孜,都必须经过各村头人们的商讨,决策要由头人们的会议来制定。
这里宗本捞钱的机会是靠老百姓打官司,从中收取好处;再有就是经营运输,因为这里是通往印度的要道,过往印度和西藏之间的人对于骡马的需求很大,从这一项每年就可以获取丰厚的利润。
江孜境内还有一处十分著名的神迹,那是在距离江孜三天路程的地方,有一个在山上的湖,四周被山所环抱,它就是圣母湖,地理位置非常奇特。
听说很多人到这个湖去求知自己的前生来世,或是询问世间的种种事情,在湖上都会有影像出现。
有一个蒙古人,很多年没有见到他母亲了,来到这里析祷,期望能见到母亲,结果湖水中现出了他母亲的形象,原来母亲已经去世多年了。
这个蒙古人伤心过度,跳湖而死。
我们在江孜的时候是隆冬时节,湖面已经结了冰。
听当地人说,四月以后八月以前是朝湖的最好时节,而每逢十五,这里朝拜的人最旺盛。
在江孜停留的几天里,我先后去英国人的兵营参观了三次,还在兵营里的邮政局寄过信。
在邮政局里我看到不少中国来的邮件,没有办法投递,因为邮件上的地址是拉萨,而英国人的邮政只能通到江孜,要寄到拉萨,还要经过西藏邮政局的投递才行,实在是很麻烦。
讲到西藏的邮政,真是可怜得很,东面只能通到江达,西面只通到日喀则,南面到帕里,帕里这一段的邮政还要多谢担任邮政局长的贵族查隆的努力。
兵营里的小卖部我也光顾了,在那里买了两筒麦片,每筒是四块半卢比。
小卖部里所有的东西都比江孜市面上便宜,比如蓝炮台纸烟,在江孜市上最低的价钱是六十五两藏银,而小卖部只售十七块半卢比,相当五十五两。
但是因为战争的影响,货物来源缺乏,小卖部里只有少许的纸烟、罐头水果、手巾、洋锁、帆布鞋、阿司匹林片等,此外没有什么可买的。
小卖部的主人是个印度大兵,有专门的翻译为他服务。
他看到我的派克水笔,便出价六十卢比向我购买,因为在印度这种笔的价值是一百六十卢比。
我以日常要用为理由,拒绝了他的要求。
印度兵在这里的生活是很苦闷的,他们只准在兵营的四周活动,不能去江孜市;所有的生活资源都是西藏人送去,木材、牛粪、草料和牛羊肉等等。
据说有十六个宗负责提供他们各种差役,每年的十月二十五日结算账目一次。
这十六个宗包括了后藏的全部及前藏的三个宗,范围之大,真是惊人。
我每年十月二十五日都是在哲蚌寺度过的。
在西藏,十月二十五日这一天是宗喀巴大师的生死纪念日,宗喀巴大师的生辰和圆寂之日都是在这一天。
西藏的黄教信徒每逢这天都要彻夜燃灯来纪念他,三大寺在这一晚成了一座灯山,拉萨市也特别热闹。
我本来想江孜在这一天也会同样的热闹,谁知那晚刮起大风,把所有的灯都给吹灭了,大煞风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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