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只有四户人家的瑶族屯,名叫岜桑,隶属河池市都安瑶族自治县东庙乡预安村。仅够一辆小车通过的公路,到了这个地方就戛然而止。说白了,路到这个地方,便是断头了。
在大山深处的都安东庙乡,屯级公路通到了群众家门口。 蓝继伯 摄
从东庙乡出发,往南大约一公里,沿着喀斯特地貌山麓前行,大概十分钟,车子就到达预安村部了。要上岜桑屯,还得另外择道。此时的村级路即刻变为屯级路,且大部分的路呈“之”字形绕山而上,只容得下一辆车通过,如果对面有车过来,就很考验会车技术了。好在公路一侧有护栏,使得开车的人暂时把危险置之脑后。车子沿着坡度为40度左右的路径攀爬,途经弄各、弄宗、弄克、弄茶、弄仁等屯,又拐过一处弯又大、坡又陡的地方,路面开始平坦了。沿着平坦的路面继续开,到达岜桑坳口。坳口有岔路,往左下去的路通向一个四面环山的小山窝,叫弄勒屯,住着二十多户瑶族人家。往右前行三百米左右,来到一个半坡,四户人家上下依次挂在路的尽头。这就是岜桑屯了。
开车的小韦是脱贫攻坚与乡村振兴衔接阶段驻预安村的工作队员。他说,从预安村部到岜桑屯,有五公里多的路程。虽然路不算长,可全是在爬山,车子要爬完,得半个小时左右。因为这样的“之”字形山路,车子只能以五码、十码的时速前行。
岜桑屯村民韦振英的大儿子韦天明报考了军队文职,笔试已通过,过不久就要去面试。作为老朋友,韦振英邀请我们到他家里坐一坐,跟他大儿子交流交流,鼓励一下。我们应邀前往。
自从巴桑屯开通公路,我还没来过。我到的那个年头,是走羊肠小道进来的,记忆里要徒步翻上好几座山呢!公路的尽头,就是韦振英的家。一株高大的小叶榕矗立在一栋小楼前,算是屋子的门庭吧。一辆黑色的红旗小车停在树下。小韦说,这是韦振英家的车子。屋子的地基很高,从悬崖边往上砌,有差不多五米高的坡度才砌平基础。在基础上建一栋三层高的雅致小楼,显得十分的险峻,倒也不乏安稳呢!
屋主人韦振英走出来和我们逐一握手,热情地邀请我们到屋里坐坐。出于礼貌,也出于照顾,我们这次是自带伙食来的。有野生塘角鱼,有土鸭,有牛排……人不多,这些菜足够了。不过韦振英还要杀土鸡、蒸煮腊肉,他说:“我邀请你们来我家,我不出一点东西,也对不住大家的。”小韦说:“这是在你家,由你做主吧,反正现在你已经脱贫了!”小韦的话引来一阵哈哈大笑。
韦振英的妻子韦月芳在屋外厨房煮鸡鸭。她个子不高,脸色有些黝黑,人很是健谈。她边翻动鸡鸭边和我们说,她是从大化瑶族自治县雅龙乡的道德村嫁到这里来的。差不多三十年前她嫁到岜桑屯来,道德村和岜桑屯彼此之间还没有修通公路,要回趟娘家,得走七八个小时的山路。她嫁到岜桑屯的时候,韦振英一家人住的是木楼瓦房。那是一栋在悬崖边上的木楼,大风吹来,摇摇欲坠。一家人就这么提心吊胆地住了二十多年。脱贫攻坚的战鼓擂响之后,东庙乡通了公路。作为贫困户,她家因为有小孩读书,享受到了低保政策,又得到危房改建的指标,两夫妻就自己动手拆掉老木屋,建起了这栋楼。夫妻俩常年在外做泥瓦工,也学到了一些装修技术,装修这栋楼,是他们自己动手做的……
上到二楼来。二楼的左右两排分别有两个房间,中间是客厅。客厅摆着一套木沙发,还有一套乌木茶几。茶几后面是一面屏风,屏风上挂着一幅“厚德载物”的书法。这样的设计,可见屋主人的巧思和匠心。我不禁想,一栋建在路尽头的房子,竟然安排得如此得体,实属难得。
站在三楼的阳台放眼前瞻,层峦叠嶂的山麓挡住了视线。韦振英的堂哥韦胜学曾经任过村干,如今已经退休。他指着前面的山峦说,前面这座山,是岜桑最高的山脉。山上有一股泉眼,叫达优泉。相传在一千多年前,天下大旱,附近有位叫达优的瑶族女人,挑着木桶爬上高山祈拜,祈来了一眼汩汩冒出的泉水。雅龙、东庙、地苏一带的百姓都能喝上这清冽的甘泉,于是大家把这股泉叫达优泉。她挑木桶求雨时,正是农历七月二十。因此,每年的七月二十,附近一带的壮族、汉族、瑶族、苗族等同胞,都自发聚集于山顶,对唱山歌,以独特的方式纪念达优婆婆。传说达优婆婆还留下了一对木桶,由于年岁已久,变成了化石……
韦胜学的一番话,把我们带进了神秘的传说中,大伙的视线随着山脉的起伏陷入沉思。
楼下灶房传来的香气又把我们拉回了现实。韦振英真有一手好厨艺。挂在火上的腊肉被烟熏得好黑,经他烤皮清洗蒸煮后切片,一片片棕黑色铮亮铮亮的腊肉片整整齐齐地摆在圆碟里,真让人垂涎;我们带来的塘角鱼,他切成了块,用盐、姜片和料酒腌制,等锅里的水一滚,把腌制的鱼肉片往里一倒,煮上几分钟,撒上碎葱花,一盆散发热气的诱人的塘角鱼汤便端上桌来;牛排是他的看家菜,腌入味的牛排小块倒入滚烫的开水锅中熬煮半个小时,直到收汁了才舀上桌来……这几道菜,火候掌握得极好,同行的老赵看了竖起大拇指:“韦振英的厨艺顶呱呱!我们城里来的,都没有你这功夫呢!”韦振英笑着回答道:“哪里,都是从城里学来的手艺!”
天色渐渐暗下来,热腾腾的饭菜也摆上了桌面。岜桑屯上下几户人家,在家的都聚集过来陪我们吃饭。
我们一边吃饭一边聊天。岜桑人盼着屯里能出人才,就像当年天下大旱大家盼望有雨水一样。韦胜学说,他当村干的时候,韦振英的父亲韦建香在预安小学任教。老人一直鼓励后辈要勤读书,只有读书才能走出山外。可是直到韦振英这一代,也没走出个什么人物。但他们没有忘记父辈的遗志,无论有多困难,都要送子女上学。韦胜学有两女一男三个孩子,都考上了大学。二女儿大学毕业后,考取了教师编制,现在在都安县城教书;儿子也于前几年大学毕业,目前在深圳发展。韦胜学感叹,我们老一辈吃了多少苦,就是不想给儿女们再吃苦。读书,是我们走出山外的唯一途径啊!轻轻碰了碰杯,抿了一口酒,我们的话匣继续打开来。轮到韦振英说话了,他说,的确,只有读书才有出路。我父亲虽然是老师,可是那个时候,他微薄的工资都支付不起我们两兄弟的学费、生活费,我们小学都没读完,只能辍学。到我们这一代,不能再给小孩子当睁眼瞎了。我四个小孩,读书很厉害呢,老大韦天明毕业于天津警察学院,又是退役回乡的特种兵,我相信他这次一定能考上自己理想的岗位;老二韦天祯现在在江苏大学;老三韦天涵在辽东学院;老四还在都安瑶中读高中。只要他们能读书,读好书,好读书,我和他们的母亲哪怕是蜕几层皮,都要供他们到大学毕业……
我们聊到了路。至于岜桑屯的路,得来也非同寻常。韦胜学说,当年相关部门有资助,给了我们一公里三万块钱的物资,由我们自己开路。我们一米一米地开,一米一米地凿,以蜗牛的速度开挖这五公里的山路。大约是在2015年吧,有位叫红日的写文章的人步行来到岜桑屯,他是来采访的。看到我们开路这么辛苦,他说他要帮我们报道,争取更多的资金来补充缺口。后来他真的为我们争取到了修路的资金——他的报道引起了上级领导的重视,我们岜桑屯就有好事了。那时红日进屯来,只喝了两杯酒。他说本来他酒量可以,就是路不好,怕跌下路坎,所以不敢喝多。红日是作家,他来到岜桑的那个时候,应该是为了他的中篇小说《报道》来体验生活的。他那篇《报道》,写的就是大石山区群众修路难的情景。后来,红日的脱贫攻坚题材长篇小说《驻村笔记》获得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
真想不到,文学创作竟然能与脱贫攻坚巧妙地结合起来,并创造了天路的奇迹。
沉默了一阵子,韦振英似乎想起了什么事,他突然激动起来,说:“哦,我差点忘了,我们整个预安村,都要通自来水了!前些天我到村部去开会,就是为了通水这个项目。乡里计划在下个月底把自来水修通到预安村的每一个屯,到时候,岜桑屯也能喝上干净的地下水了。水是从东庙的天窗抽上来的,经过两级抽水站,覆盖整个预安村一千多人饮用呢!”
呷了一口酒,桌上的村民龙兆轮感叹道:“当年达优婆求雨求出甘泉只是个传说,如今在党的政策引领下,预安村真正实现了家家户户通自来水。我看,还是党的政策好啊!”
大伙都认为龙兆轮说得对。
韦胜学说:“我也曾经当过村干,可是这些事,我都不晓得呢!”
韦振英回答道:“这个怪不得你嘛,你也曾经为预安村操劳。你年纪大了,不出门不晓得的事自然也多了。现在搞乡村振兴,项目可多了,将来我们还会享受更多的好待遇呢!当然,我们还是得自力更生,能做的尽量自己做,不能空等着上级……”
听着韦振英的一番话,我感觉他确实读了不少书,研究了不少政策。
轮到主角韦振英的大儿子韦天明说话了。韦天明是个体格健壮的小伙子,现年二十六岁。他十八岁入伍,在西藏某部队当了五年的特种兵,于两年前退役回乡,如今在检察院工作,是聘用的。韦天明在部队的时候,函授天津警察学院,今年他报考部队文职,是南部战区一个司机岗位。他说,笔试过了,接下来是面试、实操和体能测试。他入过伍,进过大学,吃得苦中苦。对于这次竞争,他是很有信心的。
同行的老谭即将退休,他话不多,可语出都是经典。他习惯性地捋了捋头上稀疏的毛发,干咳了一声,说道:“只要有信心,铁棒磨成针,相信天明能够克服困难,也相信天明能成功!”
忽而,全场响起了热烈的掌声。
酒足了,饭饱了,我们便移步茶桌来。
韦振英找来晒干的金银花茶,倒进茶具里。金银花经开水一泡,淳淳的花香味弥漫了整个屋子。
屋外,一轮月儿挂上树梢,圆圆的,明晃晃的。月光倾洒而下,笼罩着小楼,显得十分祥和。
此刻的巴桑屯,仿佛一个贪玩而疲倦了的婴儿,安静地躺在浓郁的花香之中,沉沉地睡着了!
(作者简介:瑶鹰,本名蓝振林,瑶族,河池巴马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于《中华文学选刊》《民族文学》《广西文学》《红豆》《芳草》《三月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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