缆车穿过云层时,我突然想起张潮在《幽梦影》里写:"黄山松涛,可代海上潮音。"此刻我悬在海拔一千八百米的虚空,脚下是翻滚的云海,却听见自己心跳里夹杂着另一种声音——像是从潜口民宅的雕花门楼里渗出来的,带着五百年前的湿气。
导游小旗上的"黄山"二字红得刺眼。队列里有人背诵徐霞客的"登黄山,天下无山",声音撞在花岗岩上碎成粉末。他们不知道,这句话的完整版本是"登黄山,天下无山,观止矣!"后面跟着的"徽州"二字,早被导游们的唾沫星子蒸发在暑气里。我攥着门票的手在发抖,这张印着迎客松的塑料卡片,分明是现代文明递给古人的一张传票。
云谷寺的台阶上还留着民国游客的刻字:"民国廿五年,歙人某某到此"。那"歙"字被磨得只剩半边,像被啃过的徽州烧饼。卖茶的老农用塑料杯泡着毛峰,杯底沉着三枚菊花。"先生买茶么?这是黄山脚下种的。"他的方言里带着徽州的韵脚,却把"徽州"说成"灰州",仿佛那个"徽"字早被黄山上的云雾漂白了颜色。
我蹲在排云亭边系鞋带,听见两个穿始祖鸟的游客争论。"宏村属于黄山景区吧?""放屁,明明归黄山管!"他们的登山杖戳在明代铺就的石阶上,杖尖沾着的青苔,正是《徽州府志》里记载的"黄海山花"。此刻这些历史的碎屑,不过是他们鞋底沾带的污泥。
真正让我胸口发闷的,是西海大峡谷的栈道。钢索深深楔进岩体,像给黄山戴上的金属牙套。地质学家说这些花岗岩形成于侏罗纪,可他们没解释为什么栈道扶手上刻满了"XX到此一游"。有个穿汉服的女孩在凹造型拍照,绣着牡丹的裙摆扫过"乾隆御笔"的摩崖石刻。她不知道,真正的徽州牡丹开在呈坎村的祠堂照壁上,那些花瓣是用河滩里的五色卵石拼的,每片叶子都记着罗氏家族迁徙的路线。
我在光明顶看日落时,云海突然裂开一道缝,露出远处连绵的黛瓦粉墙。导游的喇叭适时响起:"各位游客,那就是徽州古村,不过我们今晚住山顶酒店..."人群发出满足的叹息,仿佛那些真实的村落只是黄山这幅山水长卷的题跋。有对情侣在锁连心锁,铁栏杆早被密密麻麻的金属压弯了腰。锁面上刻着"黄山爱情永恒",可他们不知道,徽州人把婚约写在族谱里,那些发黄的宣纸比不锈钢更懂得什么叫天长地久。
下山时我选择了徒步。鲫鱼背的岩缝里长着黄山松,树根裸露在空气中,像青筋暴起的手臂。这让我想起潜口民宅里的木雕——那些灵芝、卷草、云纹,其实都是工匠对黄山松的摹写。但游客们只忙着在"黄山第一险"拍照,没人注意到岩壁上浅浅的凿痕:那是清代药农留下的,他们采石斛时系绳索的桩眼。
温泉景区的售票处挂着"黄山 UNESCO 世界自然遗产"的铜牌。我盯着铜牌边缘的毛刺,忽然想起屯溪老街的"徽州 UNESCO 世界文化遗产"证书,被某任领导拿去垫了麻将桌。出租车司机是个黟县人,听我要去老街,咧开被烟熏黄的牙齿:"现在谁还去那鬼地方?都去黎阳水街了,人造的灯光秀多漂亮!"他方向盘上挂着的平安符,绣的却是齐云山真武大帝的像。
老街的巷口躺着半块"徽"字砖雕,据说是拆迁时从明代当铺门楣上掉下来的。裱画店的老师傅正在修复一幅《黄海山花图》,画心已经脆得像蝉翼。"这是康熙年间徽州盐商定制的,"他用狼毫蘸着米浆,"你看这山——"枯枝般的食指划过纸面,"其实是黄山,但题跋写的是'仿渐江笔意'。"我凑近看,果然在云雾深处藏着"徽州府"三个蝇头小楷,像逃亡的难民躲在画境里。
老师傅的案头摆着歙砚,墨池里沉着几点松烟。"现在人只知道黄山松,"他忽然说,"可徽州人从前叫它'黄海'——你看这画里的浪,"他用指甲轻轻刮过纸面,泛起一阵历史的涟漪,"其实是云海,但盐商偏要刻成海浪的纹样。"窗外游人的喧哗涌进来,带着网红奶茶的甜腻。老师傅把画翻过来,背面粘着一张1958年的《安徽日报》,头版是"黄山林场超额完成采伐指标"。
我在渔梁坝的夕阳里站了很久。新安江的水泛着铁锈色,坝体上"道光重修"的字样被苔藓吃掉了半边。洗衣服的妇人用棒槌敲打着明代石板,声音和《徽州府志》记载的"捣衣声"完全重合。上游漂来一只矿泉水瓶,瓶颈卡着片枯叶,像给这流动的历史按了个暂停键。
暮色渐浓时,我看见了整个徽州的隐喻:黄山分明是这片大地抛向天空的绣球,而现代人只看见了绣球上的金线,却忘了抛绣球的人。那些被缆车运上运下的游客,他们相机里的云海、奇松、温泉,不过是徽州文明最轻盈的表皮。真正的根系,深扎在棠樾的七座牌坊里,在呈坎村按《易经》阳爻排列的巷道中,在渔梁坝下沉睡的万艘徽商船骸间。
回到汤口镇已是深夜。酒店前台挂着"黄山旅游最佳接待单位"的锦旗,红底黄字刺得我眼睛生疼。电梯里贴着"黄山 UNESCO 地质遗迹"介绍,配图是迎客松的特写。我忽然想起老师傅裱画时说的话:"渐江和尚画黄山,总要留半幅空白给徽州。"此刻我站在这空白里,听见千年前的捣衣声、读书声、算盘声,正从水泥墙的另一侧渗过来。
凌晨四点,我独自走到酒店后山。月光下的黄山像被剔净肉的鱼骨,嶙峋地刺向星空。山风送来松脂的气味,这让我想起某本明代笔记里写的:"徽人晨起,必焚香静坐,嗅松风以醒脑。"但现在,连这风也被包装成了"黄山负氧离子体验"的旅游项目。我蹲下来抚摸岩缝里的野草,突然摸到一块凹陷——借着手机光,看清是半个"徽"字,刻痕里嵌着青苔,像一块永远愈合不了的痂。
下山的大巴上,导游正在讲解"黄山四绝"。前排孩子奶声奶气问:"叔叔,徽州在哪里?"导游愣了半秒,笑着指向窗外:"看,那就是黄山徽州景区!"车窗外的晨雾里,隐约可见远处村落的马头墙,像一排被潮水推上岸的乌篷船。我闭上眼睛,听见某个遥远的声音在说:"我们徽州人,是把黄山当书桌用的。"睁开眼时,大巴正在驶过"黄山风景区"的拱门,不锈钢材质在阳光下亮得刺眼,像给整个徽州文明套上了一个巨大的假牙套。
此刻我终于明白,这种痛不是地理意义上的失落。当天下人把黄山当徽州,他们错过的何止是几个古村落,更是整个文明最精微的呼吸。那些被旅游手册简化为"明清建筑群"的民居,每块砖缝里都还住着朱熹的理学、戴震的考据、胡适的白话诗。而我们这些自诩为"游客"的现代人,正用自拍杆把这一切戳成碎片化的景观,然后心满意足地塞进手机相册——就像把《史记》撕成厕纸那么理直气壮。
大巴转过最后一个山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黄山在晨雾里渐渐变成一幅水墨画,而真正的徽州,正从画轴的留白处缓缓浮现。那些被我们遗忘的根系,此刻正在看不见的地方,继续向着历史的深处生长——它们不需要被看见,就像母亲不需要被孩子感谢。但这种痛会持续下去,直到某个黄昏,当又一个游客在迎客松旁问出"徽州在哪里"时,山风会替他回答:在你脚下每块被磨亮的青石板里,在你错过的每个巷口转角处,在你永远拍不进的那些阴影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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