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许多种意义上,现代的江西都是一个“小透明”省份。这里属于古代两江之地的一部分,位于字面上的江南,但提起江南水乡人们只会想到下游的长三角;这里的人嗜辣如命,嗦粉成风,赣菜却远不及川渝麻辣或桂柳粉食那样声名显赫;当地理环境相似的隔壁湖南长沙成为网红,江西省会南昌仍是不温不火,连最有名的地标建筑——滕王阁,都经常被人搞错了地方。经济、教育、文旅甚至交通,各个领域的“环江西现象”竟成了江西本身最知名的标签。
大概也正因此,当我规划着暑假要去哪里旅行时,南昌的优先级原本不高,只是当台风“竹节草”结束了它在东海上的徘徊,裹挟着巨量雨水奔向长三角,导致我最初的计划全部被打乱后,我才决定顺江而上,前往这座曾被称为洪都、后来又成为了红都的城市。
我曾看过一张外国人制作的“刻板印象”地图,标题是“任意中国城市”,包括一条南北向的大河、位居河两岸的古城与新城、巨大的交通枢纽、分别前往北上广方向的铁路等。与朋友讨论过后,大家一致认为南方和长江流域比较容易找到类似此图的实例,而现实中与之最接近的可能就是南昌,除了有些东西需要稍微调换一下方位外,没有什么不同。
(网上找到了这张图▼)
在南昌,这条大河名叫赣江。城市里多数的古迹地标、近代革命史迹建筑、传承多年的商业街,全都集中在赣江东岸一片相对紧凑的区域。依江而建的古代南昌城,也能从道路与地标中看出大致的轮廓,尽管古城本身已经鲜有遗迹保存下来。
(确实有点像吧▼)
我的第一站是万寿宫——古城里曾经的信仰中心,以及围绕着它发展起来的商圈。站在翠花街上,远远地望见一组高低错落的灰色墙体,黄瓦覆盖的屋檐在墙后舒展,卷曲的檐角好像昂首望天的龙蛇。绕到这规模宏大的建筑群正面,便在一座雕刻有八仙等道教图样的牌坊式大门上看到了它的名字:铁柱万寿宫,或“铁柱延真之宫”(据说是宋代皇帝赐封)。
万寿宫并非专指这一处建筑,而是一种江西特色的建筑类型。它是宗教建筑,属于道教的信仰体系,与遍及全国的“玉皇庙”、“三清观”有一定的相似性,然而它的信徒集中于江西,全国约有2000座万寿宫,江西占了三分之一;它也是文化建筑,随着明清活跃的江右商帮一起扩散,在全国各地甚至海外生根发芽,不少万寿宫同时也充当着江西会馆。
而在赣文化的中心矗立的这座铁柱万寿宫,可以算是天下万寿宫的“祖庭”。门前立着一尊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的雕塑,便是万寿宫供奉的对象——许真君许逊。成语“鸡犬升天”的主角,那修炼得道,携全家乃至鸡犬一并登仙的,正是这位“江西守护神”许真君。
另一个传说在江西以外的知名度不高,说是晋代南昌有蛟龙兴风作浪致使洪水泛滥,许逊治理水患,斩除蛟龙,又设一铁柱锁蛟,自此受到了江西人的尊崇,这第一座万寿宫也围绕着许真君立下的铁柱建立起来。后来江西商人乘着舟楫走南闯北,许逊因治水除蛟的属性被看作水神,地位一再提高。
但这样一座地位重要的建筑没能完好地挺到今日。眼前的万寿宫已然是一座九成新的现代建筑了,2014年开始重建,之所以不是十成新,是因为老万寿宫的残迹还有零星保留:从遗址中发掘出的石碑、水井、石铺路等物件,陈列在第一进院落的草坪上;不知哪朝哪代的“锁蛟柱”树立在一处八角形的井口内;支撑旧宫殿的石柱中较为完好的四根,重新被用在新建的宫殿中;走到大殿侧面一处下凹的通道,还能在整齐的现代地基下方看到残存的古建砖石。
万寿宫主殿主祀许逊,他的十二弟子分列两旁;后方的凌霄宝殿供奉玉帝,他的宝座旁有工作人员百无聊赖地吹着电扇,兜售着祈福手串;轴线两旁的偏殿则住着财神、药王、谌母、斗母等神灵。各处的展板上,关于许逊生平、道教文化的介绍,和关于江右商帮与万寿宫文化的介绍大约各占一半。
许逊的生平令人生疑。介绍牌赫然写着他从239年活到374年,在豫章之郊隐居修道,直到四十多岁被朝廷请出山,赴四川旌阳担任县令,宽以待民、救灾治病,惠及一方;后又见天下将乱,东归故里,才有锁蛟之事。
活了一百三十多岁,怎么看都有夸张的成分,他的事迹不见于正史只见于道书,神异色彩浓厚,或许糅合了多个原型也未可知。不过,既然已经发展成了一种全省共享的文化符号,以至于像王安石这样的江西人杰都对他赞誉有加,让这些传说继续流传下去也没什么不好。
铁柱万寿宫附近曾是紧邻码头的广润门,原名桥步门,后来取“广开门路,多获利润”而改名,商旅云集,柴米油盐、绫罗绸缎,各色市肆也围绕着万寿宫生长起来。古时的江右商人从这里出发,将瓷、茶、纸、药,以及包括万寿宫在内的江西文化带往五湖四海。由于水道变动,赣江现在离此地一公里有余,码头早已消失,万寿宫附近倒仍然是一处商业中心。
全国各地这种经历了现代改造的传统商街都大同小异,这里也一样,毕竟现代人对于吃喝玩乐的追求走到哪都差不多,其实无可厚非。留心观察,仍然能在棋盘似的交错街巷之间找到许多属于老南昌的痕迹:清末至民国的老建筑保留了人字形梁架、木制窗棂上的装饰,有标牌介绍它们曾是剪刀铺、盐庄、商会等等;街巷的名称如萝卜巷、醋巷等,依旧诉说往日这里的功能。现代重建的广润门上不知为何挂着一个巨大的眼镜框,有一种莫名的滑稽感。
或许是因为烈日当头,午后的万寿宫街区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人头攒动。偶尔某处墙头喷出一股水雾,送来难得的清凉。
本地特色的餐饮自然不会少,有主打河鲜鱼头的,有“江西辣牛蛙”,还有大量综合性的“南昌菜馆”,统统让我望而却步——我不太能吃辣,何况是号称全国辣度巅峰的江西菜,只消看一眼菜单上的那些辣椒就能把我吓跑。也有饭馆看准这个市场,打出“不辣占一半”招牌,但菜量看起来并不适合一人食用。另外,仅在此街区里就有三四个品牌的江西特色奶茶店。
(走进一家文创店甚至都能看见江西辣调料▼)
从万寿宫向东两百米,就来到八一起义纪念馆。作为赣文化中心的历史积淀之外,红色史迹是南昌的另一大看点。“八一起义指挥部旧址”是老城区里仅有的国保文物单位,包含了多个地点,纪念馆是其中的总指挥部旧址。
这是座灰色的中西合璧楼房,主体有四层,每扇门窗都用拱券和罗马柱装饰,二至四层有围栏环绕,房顶中部还凸出一座二层小屋,树立旗杆。我想起一些民国影视剧里的典型布景,这像是会有许多故事发生的地方——事实也确实如此。它的前身是1923年建造的江西大旅社,登楼可以俯瞰当时的南昌全城,算是彼时南昌最气派的建筑之一。建成四年后,周恩来、朱德、贺龙等在此领导了八一起义,打响反抗国民党反动派的第一枪,人民军队从此诞生。
我低估了人们对这里的热情。不仅门前排起长队,而且需要提前七天才能预约上。门口的喇叭播放着“本日已无进馆名额”,我只好隔着围栏拍几张照片,向其它地方移动。
我在之后两天里断续到访了“指挥部旧址”的另外几个地点。循着文物地图找到叶挺指挥部,却在一座学校中,什么也看不到。晚上路过贺龙指挥部旧址,大门紧闭,无缘参观。
又有朱德旧居,是座传统江右宅院,若干个房间围绕着前后两方天井,大门上方悬着雕花飞檐。现在的陈列,主要介绍朱德在江西的活动轨迹。朱德最早随北伐军来到南昌,1927年初被任命为南昌公安局长,之后由于城内左右各派暗流涌动,暂时离开。7月,朱德回到南昌,投入起义的准备工作。起义当夜,朱德的任务是拖住敌军团长——以约他们打牌的方式。
在老城南部的六眼井一带有两组紧邻的建筑,分别是新四军军部旧址和中共中央东南分局旧址。它们的故事发生在八一起义的十年之后。虽然由于第五次反“围剿”失败,党中央经过长征转移到陕北,但江西这片最初的红土地依然保留着游击力量的星星之火。抗战烽火燃起,分散在南方各省的游击健儿走出山林,南昌一度成为新四军的中心。
东南分局旧址包含了五座样式相近的二层小楼,最初是民国盐商余兴庆的住宅。它们皆为红砖砌就,结构颇有意思,每座楼有左右两扇门,左右两部分房间在一楼不相通,却可经过二楼连通。
新四军军部旧址是从军阀张勋的公馆改建而来,包含两座青灰洋楼,有拱券走廊环绕。洋楼内划分出大大小小的房间,曾为新四军军部的各部门使用。似乎因为正在修缮中,屋里基本没什么陈设,一旁的旧址陈列馆也没有开放。
说回第一天的旅程。八一馆再向东数百米,一片不规则的湖泊静卧在城市之中,凸出的半岛将它划分为北湖与东湖两部分,中有狭窄的水道相连。
我自西向东走过跨越狭窄水道的状元桥。独特的名字、古典式样的栏杆,让我感觉这应该是座有故事的桥,可惜找了一圈并无介绍。北湖周围一圈大多是居民楼,仅在东边有座显眼的佑民寺;东湖则被早在民国就被开发为公园,现在叫八一公园。
南昌离全国第一大淡水湖鄱阳湖不算远,它本身也是多湖之地。远郊的青岚湖、军山湖烟波浩渺,市区的青山湖等也算得上开阔,眼前这片小小的东湖论面积很难排得上号,却因位于老城之内而很早就得到重视。据说早在唐代,观察使韦丹就曾疏浚湖水、栽种垂柳,使之成为豫章城中赏景的佳处;杜牧为之写下“十顷平湖柳堤合”;大约宋代开始,湖东的一片陆地有了“百花洲”的美名,并延续至今。
放眼东湖水波不惊,三座小岛绿树繁茂,彼此间以曲桥相连,另有无法抵达的小亭兀自立于水上;周围高楼虽然历历在望,湖滨却格外宁静。从地图上看,亭、榭、桥、堤一类景观不在少数,有点像是小号的玄武湖或西湖,不过我并未细细游览,只绕着湖边走了半圈。
令我有些惊讶的是东湖周边的一种时间停滞感。米黄色的老式住宅楼,白瓷砖与蓝色玻璃窗组成的高层建筑,房顶的信号塔,组合起来便是一幅典型的“梦核”画面。特别是在湖的东南角有一座高耸的、瞭望塔似的棱柱形建筑,地图上看不到任何标注,走进了发现顶部的一圈玻璃有些已经破碎,我只能猜想它也许已经废弃了……它让我想到传说中西伯利亚的那些废城里巨大而静穆的遗迹,然而它明明处在一座热闹城市的中心,这样的反差更让我感到好奇。
后来在网上查到,它似乎是80年代的消防瞭望塔。城市里的高楼日新月异,老旧的塔楼早已无法瞭望全城。我又向东走三百米到达八一广场,现代的喧闹重又扑面而来,瞭望塔被遮挡在高楼之后无从得见。
八一广场是江西最大的城市广场,可能也是南方最大的、带有革命纪念性质的广场。50年代建成以后,历经数次改造,已然是现代南昌的重要地标。八一南昌起义纪念塔,庄严地矗立在广场中央,底部镌刻起义浮雕,塔顶是鲜红的八一军旗。
出发前我并没有想过,去了之后才意识到,我在南昌停留的几天正好包含了八一建军节当天,彼时八一广场会有盛大的升旗仪式。然而,查询后得知,这一活动就像国庆的天安门升旗一样,至少要前一天晚上就去广场上守候,彻夜蹲点才能看到升旗现场。只好放弃这个打算,看一看白天飘扬的国旗也挺好。
广场周边有一众大型商场,但有座建筑的画风与众不同。方正而对称的、受苏式风格影响的外观,屋顶巨大的红星和下方几幅闪着金光的壁画,让我觉得恍若是在北京的中心。这座曾经叫“毛泽东思想万岁馆”的建筑,现在作为江西省美术馆使用,和八一馆一样,不提前很久预约根本别想进去。
我有点失望。在广场旁边的新华书店南昌书城里逛了一会儿后(说是书城,实际只有一层半卖书,其它和一般商场无异),坐地铁前往阳明公园站。
这里离赣江已经不远。沿着阳明路向西行,头顶是八一大桥的引桥,这座桥最初于1936年建成,彼时叫中正桥,解放后改为现名。旧桥曾在1955年整修,但最终还是不堪使用,90年代新桥建成后不久,旧桥便被爆破拆除,不过既然名字延续下来,它也就成了南昌赣江上众多桥梁中比较有纪念意义的一座。
临近江岸,引桥下方的阴凉地里聚集了大群中老年人,打牌、跳舞或者只是几个人坐在一起聊天,有些有生意头脑的乘机卖起了西瓜。两侧小广场上有四座缩小版的古典楼阁:浔阳楼、郁孤台、牡丹亭和龙珠阁,它们的本体或是江西其它地方的名楼,或是与江西历史典故相关。同样,它们周围也坐满了开茶话会的老人。
八一大桥设有人行道,可以直接走楼梯登上桥。桥上汽车、电动车川流不息,一黑一白两只猫的雕塑坐镇桥头,似是寓意“抓到老鼠就是好猫”。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赣江的宽阔还是出乎了我的意料。这毕竟只是长江的一条支流,我以为它和家乡的秦淮河类似,但眼前的河流说是(中下游的)长江也不会令我怀疑。若是以恰到好处的角度拍摄对岸,甚至有一丝沿海的感觉。
南昌市区段的赣江平均宽度在一公里以上。历史上的大部分时间里,它还要超过这个宽度,西岸的红谷滩新区曾经是一片常被淹没的浅滩。东岸也有相当一部分区域曾是水域或沙洲,如前所述,曾经的万寿宫附近出了城门就是江水。
赣江是一条以水系串联起几乎整个江西的河流,从这里再向下游,它将分成许多股,各自汇入鄱阳湖,然后在九江湖口接入长江。受到鄱阳湖的顶托,南昌段的赣江变得水流平缓,又因地形较平,于是河水漫溢开来。古代南昌城外曾是浩大的江面与大量沙洲,现在也还有一些沙洲存在,八一大桥下就有两片。不过,与我熟悉的长江上的那些沙洲不太一样,这两块沙洲虽也有数百米长,却无一棵树木,完全被绿草覆盖,看起来异常平坦。
我没有走完整座八一大桥,不到一半就掉头返回了。离开东岸引桥向南,走进大士院街区。
大士院位于南昌老城西北角,如今以美食著称。虽然同为打着历史招牌的商业街,风貌却与万寿宫不尽相同。街区主体是纵横相交的两条街道——半步街与大士院街,本不算宽,在露天桌椅与傍晚出来觅食的人群填充下更有些拥挤。这里主打一种不太精致的烟火气,沿街开满小餐馆,上方却全是老式居民楼,灰墙在夕阳映照下显得格外斑驳,店铺旗帜与晾晒的衣服一起填充着头顶的空间。窄巷子、苍蝇馆子、略显凌乱的招牌,搭配上远处的高楼大厦,甚至有点赛博朋克美学的意味。
这里最不缺的就是南昌特产:瓦罐汤、拌粉、白糖糕,以及各色赣菜。平均而言价格相比万寿宫更加亲民。我随机走进一家看起来还不错的餐馆,得知拌粉可以选择不辣,于是果断点了一盘粉、一罐汤作为晚餐。基础款的拌粉感觉平平无奇,略微有点咸,或许当我选择不辣的时候便也错过了它的特别之处;墨鱼肉丸瓦罐汤倒是非常鲜美。
饭后又一次走回江岸。雕梁画栋、红墙绿瓦的滕王阁就在不远处,沿江散落一串较小的仿古建筑,与滕王阁连成一线。我暂时没有登阁,只是贴着江岸行走,从它的下方经过。
夏天的傍晚很长,长得像一部慢放的电影。夕阳一点点沉入西岸高楼组成的天际线,炽烈的光芒一点点变得不再刺目,一点点由黄转红,给江水、大厦和偶尔经过的云朵披上一层柔和的暖色纱衣。
不断有去往昌北机场的飞机从夕阳上方掠过,江面上偶尔也有扁平的货船,为这极缓慢变化的场景增添了几分动感。我一直等到最后一抹阳光消失在远山后。陆续有建筑物亮起,江面上的游船已经开航,游泳的人群也在波光间起起伏伏。南昌又走进了一个普通的夏夜。
来源:星渊乱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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