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我和俩同学在松花江畔徒步，刚过公路大桥没多远，就瞅见江心里浮着个小岛。岛上草木疯长，跟没人管的野地似的。我们正想找块石头歇脚，忽然瞥见老槐树下躺着个大爷 —— 浑身上下光溜溜的，就那么直挺挺晒着太阳。仨人吓得魂都飞了，连滚带爬往回跑，跑出半里地还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洪亮的咳嗽。后来才知道，这地儿是哈尔滨老少爷们儿心照不宣的秘密基地，人称 "光腚岛"。
光腚岛藏在松花江的江岔子里，从公路大桥往下游瞅，得眯着眼才能看见个模糊的影子。每年入伏一到，这地儿就活过来了。大清早天刚蒙蒙亮，就有老爷子骑着二八大杠往江边赶，车后座绑着红毛巾、胰子（肥皂），车把上挂着保温桶，桶里是老伴儿煮的绿豆汤。
上岛的路就一条羊肠小道，踩上去咯吱咯吱响，全是经年累月被脚底板磨光滑的鹅卵石。岛上没正经树荫，就靠几棵歪脖子柳树遮凉。有意思的是，大爷们从不扎堆，各自找块平整的石头，脱衣服跟回家卸包袱似的自然，脱完往石头上一躺，有的掏出收音机听评书，有的往身上抹防晒油 —— 没错，这年头连裸泳的老爷子都知道保养了。
有回我壮着胆子再上岛，正碰上俩大爷在江里扑腾。俩人离着十米远，谁也不看谁，却能隔着水声聊得热火朝天。"老李，你那高血压好点没？"" 瞎凑合，昨天去社区拿了新药，比你给的那玩意儿管用。"聊着聊着，其中一个突然扎进水里，半天没动静，我正想喊人，他" 噗 " 地从三米外冒出来，手里举着条巴掌大的鲫鱼。
岛上有个不成文的规矩：见了外人不躲，也不搭话。有次几个外地游客误闯进来，举着手机咔咔拍，大爷们该晒太阳晒太阳，该搓澡搓澡，就当没看见。游客反倒不好意思了，红着脸退了出去。倒是有个穿花衬衫的小伙子想凑过去直播，被个蹲在石头上抽烟的老爷子瞪了一眼："年轻人，别瞎拍，这地方不是给外人看乐子的。" 小伙子灰溜溜地走了。
光腚岛的历史，比江对岸的防洪纪念塔还老。早年间哈尔滨开埠，俄国人在江边修了不少浴场，其中就有专供裸泳的 "天体浴场"。那会儿中国人觉得这事儿伤风败俗，远远瞅着直摇头。可架不住俄国人会享受 —— 冬天在江面上溜冰，夏天在江里裸泳，活得那叫一个自在。
后来伪满时期，这地儿被日本人占了，不准中国人靠近。有个在码头扛活的老王头，仗着水性好，半夜偷偷摸上岛，发现俄国人的铜制淋浴喷头还在，就是被炮弹炸得变了形。新中国成立后，码头工人成了岛上的常客，下了工往江里一跳，洗去一身煤渣子，顺带唠唠厂里的新鲜事。
现在岛上年纪最大的是张大爷，今年 82 岁，从 1958 年就开始来这儿。他说年轻时岛上热闹，最多的时候能有上百人，都是附近工厂的工人。"那会儿我们车间八个师傅，下了中班就往这儿冲，比赛谁游得快，谁憋气时间长。有回老王为了赌一瓶啤酒，在水里憋了三分二十秒，上来脸紫得跟茄子似的。" 老爷子说这话时，眼角的皱纹里全是笑。
城管偶尔会驾着巡逻艇过来看看，绕岛转一圈就走，从不登岛。有次我问岸边钓鱼的警察小哥："你们不管管？" 小哥往岛上瞟了一眼，压低声音说："都是些退休老爷子，只要不跑到主航道上碍事，不闹出纠纷，睁只眼闭只眼呗。再说了，我爷爷年轻时候也往这儿跑。"
这几年哈尔滨成了网红城市，冰雪大世界挤得下不去脚，中央大街上的马迭尔冰棍炒到二十块钱一根，索菲亚教堂前拍照的女孩们穿得比花还艳。可光腚岛还是老样子，除了偶尔有几个好奇的年轻人闯进来，大部分时间就剩老爷子们和江鸟作伴。
有个开民宿的朋友告诉我，去年冬天有个南方游客听他说了光腚岛，非缠着要去看看。俩人租了个橡皮艇划过去，岛上积雪没到膝盖，别说人了，连鸟都没有。游客不甘心，非要等开春再来，朋友笑着劝他："这地方啊，不是给游客看的，是给咱哈尔滨人喘口气的。"
岛上的老爷子们其实挺时髦。有回我看见个穿潮牌泳裤的小伙子上岛，正纳闷呢，他脱了泳裤露出满背纹身，跟个蹲在石头上的老爷子打招呼："张爷爷，我爸让我给您带的降压茶。" 老爷子接过茶包，往他后脑勺拍了一下："小兔崽子，纹身就纹身，别学那些半吊子在身上纹英文，咱中国人就得纹龙纹虎。"
网友 "用户 288" 说得在理："坦坦荡荡最干净。" 这岛上的老爷子们，脱的是衣服，卸的是一辈子的拘谨。在单位里是谨小慎微的老工人，在家里是说一不二的大家长，只有到了这儿，才能像小时候光着屁股在河里摸鱼那样，找回点真正的自己。
现在我偶尔还会去江边走走，远远望着光腚岛的方向。有时候能看见几个黑点在江里浮动，像几片自由自在的叶子。想想也是，这世界变得太快了，昨天还在为抢演唱会门票熬夜，今天又为网红餐厅排队，连公园里下棋的老头都得提防着被人拍了发抖音。
光腚岛就像哈尔滨的一块老茧，不好看，甚至有点糙，却藏着最实在的生活气。这里没有打卡的游客，没有直播的网红，只有一群把日子过成习惯的老爷子，用最坦诚的方式跟松花江打交道。他们或许不懂什么叫 "天体文化"，只知道在这儿晒晒太阳、泡泡江水，浑身舒坦。
有次听见俩老爷子聊天，一个说："等咱走不动了，这岛咋办？" 另一个啐了一口："瞎操心，总会有年轻的来。你以为这地方靠的是岛？靠的是咱哈尔滨人这点自在劲儿。"
确实，城市可以建高楼大厦，可以修网红景点，但总得给老百姓留块不用 "装" 的地方。不用穿西装打领带，不用看手机回消息，不用管老板脸色好不好，就这么光着膀子晒晒太阳，跟老伙计扯扯闲篇，多好。
如果你去哈尔滨，别光盯着冰雪大世界和中央大街。不妨往松花江下游走走，远远看看那个不起眼的小岛。说不定能看见几个黑点在江里起伏，那是这座城市最本真的模样 —— 活得自在，过得坦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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