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丁承坚
帆起龙江 水载乡愁
友人发来大练岛旅游的视频,如投石入潭,漾开我六十年前的记忆涟漪。1962 年暑假,我应邀到母亲的出生地 ——平潭大练岛东澳渔村做客,那段近二十天的时光,如镌刻在心底的年轮,虽经岁月风雨,纹路依旧清晰。
来接我的是表兄阿理,舅舅去世后,三十岁的他便成了家里的顶梁柱。行船、捕鱼、农活样样精通,村里谁家渔船坏了、邻里为地界争执了,他三言两语总能化解,渔民们常说 "阿理的话比渔网还结实",这份威望,是靠硬本事和热心肠挣来的。那次他和两位乡人驾帆船运海蛎壳去福清灰厂,返程时邀我同往,我把这个消息告诉母亲时,她一边往我包里塞防晕船的姜片,一边念叨 "海岛风大,别总往礁石上跑",在她眼里,我永远是那个爬树掏鸟蛋的顽皮孩子。
渔民有谚:"初一、十五,敲门搭渡。" 那天我们天不亮就起身,踩着露水步行到福清南门兜的龙江码头。彼时陆运落后,汽车是稀罕物,水运便成了岛与岸的主要纽带,江面上停泊着十几只平潭来的帆船,桅杆如林,帆布在晨雾中若隐若现,船工们扛着海蛎壳卸船的号子声此起彼伏。如今龙江因泥沙淤积,江道渐窄,南门兜江边早已不见这般风帆点点的景致,只剩老人们偶尔念叨 "当年船过利桥时,能看见塔灯映在水里晃"。
解缆起航时,船老大甩动长绳,"啪" 地一声抽在桅杆上,帆布应声展开。沿江行数百米便到利桥,桥洞如环,倒映水中。福清风俗,正月十五夜里,男女老少会攥着带叶的甘蔗过利桥,说是 "过桥甜一年",利桥之名便由此而来。如今利桥古街翻修得古色古香,青石板路上游客接踵摩肩,只是少了当年船过桥洞时,桥栏上孩童抛下来的笑声。
岸边的瑞云宝塔巍然矗立,明万历年间建造的这座八角七层塔,砖石上还留着岁月冲刷的痕迹。我后来才知,这塔有 "六十甲子点塔灯" 的奇俗,1959 年国庆时,五百盏宫灯绕着塔身点亮,七层塔如镶满宝石的宝剑直插夜空,利桥街上挤满看灯的人,舞龙的队伍从街头盘到街尾,踩高跷的艺人掠过人群头顶,卖鱼丸的担子在人缝里穿梭,那热闹劲儿,老福清人能说上三天三夜。
福清龙江之滨瑞云塔。
船过利桥,经玉塘、倪埔,两岸的稻田刚收过早稻,谷穗的清香混着桂花味飘过来。公社社员们正在翻地,"公社的阳光照万家" 的歌声顺着风势漫进船舱,船老大跟着哼了两句,橹摇得更欢了。远处的龙江桥如长虹卧波,这座宋代古桥的青石桥墩被浪花啃出了凹痕,却依然稳稳托着四百八十米的桥身,像位守了近千年的老将军。
海阔潮涌 初见岚岛
越往前行,江水渐宽,颜色也从碧绿变成靛蓝。表兄指着远处水天相接处说:"那是福清与平潭的海界。" 果然,过了那道无形的界线,浪头一下子大了起来,船身开始上下颠簸。海水浩浩荡荡,望不到边际,阳光洒在浪尖上,碎金般闪烁,真应了 "秋水共长天一色" 的意境。我扶着船舷站着,风裹着咸腥味扑在脸上,忽然觉得天地都宽了,心里那些少年人的烦恼,在这大海面前竟变得轻飘飘的。
平潭又称海坛,岛民们更爱叫它 "海山",因 "东来岚气弥漫" 简称 "岚"。表兄说,从空中看,整个岛形如麒麟踏海,头朝东,尾向西,大练岛就是麒麟前爪边的一颗小珍珠。这里离台湾省仅六十八海里,天气好时,站在东澳村的礁石上,据说能看见对岸的灯火 —— 当然,这或许是老人们的想象,却藏着两岸人隔海相望的念想。
帆船在海中如一片柳叶,随浪起伏。过了屿头岛,表兄忽然指着前方说:"石牌洋到了。" 只见海中矗立着两块巨大的花岗岩,高的那块约三十米,矮的也有十五米,底部相连,远远望去如一艘扬帆的巨轮,浪涛拍打着礁石,发出 "轰轰" 的声响,震得人耳膜发颤。
平潭石牌洋,又名“半洋石帆”,为全世界最大的单体海蚀单体花岗岩。整个礁石像一艘大船,两块巨石像两面鼓起的双帆,似乎正乘风破浪前进。
"这是哑童造反时沉的船变的。" 表兄蹲在甲板上补渔网,慢悠悠地讲起传说:古时有个哑童不堪官府压迫,聚众起义,想自己当皇帝,可惜兵败乘船逃亡,到这里遇上台风,船沉人亡,船帆就变成了这两块石头。虽然带着些迷信色彩,但看着那巨石在浪里屹立不倒,倒真像有股不服输的劲儿。后来我才知道,南宋末帝赵昰南逃时,曾在此 "驻跸",清代女诗人林淑贞有诗咏其事:"共说前朝帝子舟,双帆遇趁此句留。" 想来那逃难的小皇帝,望着这石帆时,心里也满是惶恐与不甘吧。
望见大练岛时,正是午后,阳光把岛屿描出一圈金边,真如白居易诗里写的 "白玉盘里一青螺"。越靠近岛,海风里的鱼腥味越浓,岸边的礁石上晒着一排排渔网,像巨大的蜘蛛网。登岛时,正遇上渔家青年在海滩军训,有的趴在沙地上练瞄准,有的列队跑步,口号声惊起一群海鸟。表兄说这里是海防前线,美蒋特务常想从这儿窜进来,民兵们都是好样的,去年还抓到过两个想偷偷登陆的特务。
今日大练岛一角。
渔家屋舍多是青石砌墙,墙缝里塞着海草防风雨,屋顶的瓦片上压着石块或砖头,整整齐齐排成行 —— 这是防台风的法子,表兄说有年台风把没压石头的屋顶掀了,连锅都刮到海里去。我住的表兄家屋子不大,却收拾得干净,墙角堆着晒干的海带,散发出淡淡的咸香,屋梁上悬着几串鱼干,风一吹轻轻摇晃,像在荡秋千。
大练岛码头。
大练岛渔村的传统民居。
渔岛时光 烟火情长
听说表兄家来了"界底"(海岛人对福清城里的称呼)的客人,邻里乡亲们晚饭前就挤满了屋子。张大娘拉着我的手问 "城里的汽车是不是比船快",李大叔好奇 "电灯是不是总亮着",连隔壁的小丫头都睁着圆眼睛问 "能看到火车吗"。他们中有些人一辈子没出过岛,对外面的世界充满好奇,我讲起学校的篮球架、街上的自行车,他们听得眼睛发亮,像在听神话故事。
大练岛渔村风光。
晚饭后,表兄家门口的大棕榈树下成了热闹的中心。海风徐徐吹来,带着凉意,驱散了白天的暑气。乡亲们搬来小板凳围坐一圈,有人摇着蒲扇,有人抽着旱烟,先聊几句收成和渔汛,等人多了,就有人喊:"学生哥,再讲讲叶相的故事呗!"
我便用福清方言讲起叶向高的传说:说他小时候家穷,却总蹲在学堂窗外偷听,先生见他聪明,就破格收他入学;说他考进士时,考官见他文章写得好,特意把他的卷子放在最上面;说他当首辅时,敢跟魏忠贤的阉党对着干...... 这些故事在福州十邑流传甚广,用方言讲出来更有味道,乡亲们听得入迷,连掉在地上的烟锅都忘了捡。
渔民故事会(AI创作画)。
后来几天,我又讲了闽剧《贻顺哥烛蒂》,说那吝啬鬼马贻顺最后只得到一包蜡烛头时,大伙笑得前仰后合;讲《荔枝换绛桃》里冷霜婵和艾敬郎殉情时,有人抹起了眼泪;讲《炼印》里两个公差假扮巡按斗贪官时,有人忍不住拍起了大腿。这些带着地方色彩的故事,讲的是普通人的喜怒哀乐,却藏着 "善有善报" 的朴素道理,难怪能在渔村里传开去。
白天的时光,多是跟着小伙子们在海边度过。天刚亮就去赶海,退潮后的沙滩上满是惊喜:小螃蟹横着跑,贝壳在沙里闪着光,最有趣的是抓竹蛏。看那沙面上冒出细小的水泡,就得赶紧用铲子往下挖,竹蛏很机灵,稍一耽搁就钻得不见踪影。有次我好不容易抓住一只,却被它猛地一缩,断成了两截,引得大伙笑了半天,最后还是阿海教我 "慢慢提,顺着它的劲",才总算抓到完整的。
大练岛海滩。
表兄看我迷上了海边的活计,便带我上帆船去浅滩捕鱼。他站在船头撒网时,身子微微后仰,网在空中划出一个大圆圈,"唰" 地落入水中,动作流畅得像在跳舞。他给我讲各种鱼的习性:"马鲛鱼最凶,会追着小鱼跑","乌鲳爱扎堆,一网能捞上十几条","黄立鱼机灵,得用带荧光的钩"。海上飘着白色的海蜇,像一把把小伞,表兄说这是 "海和尚",捞上来用明矾腌过,配稀饭最好吃。
他还说起鲎,这种长得像盔甲的生物,血液是蓝色的,煮熟后却带着鲜甜。"六月鲎,爬上灶",他说夏天的夜里,海滩上常能见到成对的鲎,公的趴在母的背上,"傻子才只捡上头的"。只是那时谁也想不到,这随处可见的生物,今会成了保护动物,再也吃不到了。
有天傍晚,表兄修补渔网时,忽然说起前几年的海难:"那时没天气预报,出去捕鱼,回来时遇上十二级台风,浪比桅杆还高,船一下子就翻了。" 他抱着块破木板在海里漂了一天,喝了不知多少海水,最后被一艘台湾渔船救起。"他们给我喝姜汤,用被子裹着我,虽然说话听不懂,但那热乎劲儿记一辈子。" 表兄叹口气,"都是讨海人,哪分什么彼此。"
织网的渔家女(网上资料照片)。
惊鸿一瞥 别意悠悠
在岛上的第十天晚上,秋月格外亮,把沙滩照得像铺了层霜。我讲完戚继光在福清平倭的故事,乡亲们意犹未尽地散去,约好明晚再讲 "郑堂智斗贪官"。我转身准备回屋,却和一个姑娘撞了个满怀,她 "呀" 地一声,红着脸跑开了。
表兄在一旁看得清楚,等我进屋就笑着问:"刚才那诸人央(小姑娘),看见没?"
"就瞥了一眼,没看清。" 我有些不好意思。
"她刚才跟我说,喜欢听你讲的故事,想嫁去'界底',问你愿不愿意。" 表兄说得直白,倒让我慌了神。
上世纪六十年代的海岛女民兵(网上资料照片)。
那姑娘我有印象,军训时总站在队伍前排,打靶很准;晚上听故事时,总坐在第一排,听得最认真,眼睛亮晶晶的。可我那时才十六岁,还在念高中,连自己都靠父母养活,哪敢想结婚的事?一时间脑子里乱糟糟的,像被风浪打乱的渔网,嘴里不知怎么就冒出一句:"我已经订婚了。"
"哦?你妈从没跟我说过。" 表兄有些意外。
"刚订不久,是渔溪的同学。"我硬着头皮圆谎,心怦怦直跳,生怕被看穿。
表兄点点头,没再多问,可我却睡不着了,躺在硬板床上,听着窗外的浪涛声,心里五味杂陈。渔家姑娘的直率像海边的风,来得猛,却带着真诚,只是这份情意,我实在担不起。
女民兵姑娘(网上资料照片)。
第二天一早,我就跟表兄说学校快开学了,想早点回去。他虽有些诧异,但还是答应帮我找返程的船。乡亲们听说我要走,都往表兄家送东西:张大娘给了袋虾米,说是 "给你妈熬粥";李大叔拎来串墨鱼干,"让你爸下酒";连那姑娘也托人送来一包烤紫菜,说是 "路上当零食"。我推辞不过,只好收下,那沉甸甸的袋子,装的哪是海产,全是心意。
离岛那天,码头上站满了人。船开时,他们挥着手喊 "常来玩",声音被风吹得有些散,却句句听得真切。我站在船头,望着越来越小的岛,望着那些还在挥手的身影,眼眶忽然就湿了。表兄站在岸边,叼着烟,没说话,只是一个劲地挥手。
青年时代的丁承坚
船行出很远,大练岛变成了海面上的一个小点,我还望着那个方向。海风吹过来,带着熟悉的咸腥味,像在说 "再见"。
六十年过去,我再也没回过东澳渔村,只是偶尔会在梦里听见棕榈树下的笑声,看见沙滩上奔跑的身影。去年孙子给我看大练岛的新照片,说那里通了大桥,盖了民宿,成了旅游景点。我想,那些青石屋或许拆了,那棵大棕榈树可能也老了,但渔家的热情、海风的味道、还有那个没说出口的歉意,一定还留在岛上,像礁石一样,在岁月里静静守着。
那段海岛时光,如同一颗被海浪打磨过的贝壳,虽不耀眼,却带着大海的气息,藏着最质朴的温暖,在记忆里,闪着永不褪色的光。
作者丁承坚近照
(初稿于2022年,改于2025年8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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