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杜儿坪大虎峪村的南山坡上,如今立着座青瓦红柱的小公园,园心那棵老柳树,树皮皴得像老爷爷的脊梁,枝桠却泼泼洒洒铺出半亩凉荫,盛夏时蝉在叶缝里唱得热闹,树下总有拎着搪瓷壶的老人坐着唠嗑 —— 他们唠的,总离不开树旁那眼甜泉,和泉边青石板垒的狐仙庙。
光绪年间的大虎峪可没这般惬意。那会儿南沟还是片荒坡,稀稀拉拉扎着几孔土窑,住的全是逃荒来的外乡人。河北小伙子大柱就是其中一个,十七岁背着半袋干粮来的,窑洞里只有一床打补丁的粗布被,和墙上挂着的、母亲缝的平安符 —— 他是为了给娘治咳疾,才来这黑煤窑里搏命。
下窑的苦,是能吞进骨头里的。大柱每天寅时就钻进窑洞,一盏油灯晃着昏黄的光,煤尘在光里飞,呛得人直咳嗽。窑道窄得只能猫腰走,肩头扛着百十来斤的煤筐,走一步,草鞋就陷进煤泥里一分。等他摸黑爬出窑口时,天刚蒙蒙亮,脊梁早被汗水浸得透湿,黑黢黢的脸上只剩眼白和牙齿是亮的,连睫毛上都挂着煤屑。
可再累,他也得绕三里地去后沟背水。南沟没有泉,后沟那眼泉的水却苦得发涩,喝进嘴里像含了把土,烧开了还飘着一层白渣。村民们喝惯了也没辙,只是孩子们总撅着嘴不肯喝,大人们就哄:“咽了吧,总比渴死强。”
那年夏天的旱情,是老人们从没见过的。太阳像个烧红的铜盆扣在天上,山坳里的草全枯成了黄刺,连最耐活的酸枣树都掉光了叶子。土窑的墙裂着缝,晚上睡觉能看见星星,大柱的粗瓷水缸见了底,他只能咬着牙,再去后沟背水。
那天他刚从窑里出来,腿肚子都在打颤,肩头被煤筐磨得通红,渗着血珠。他拎着空桶往山路上挪,没走几步就觉着眼冒金星,只能扶着树干歇口气。就在这时,他听见路边的草窠里有微弱的哼唧声 —— 是个白胡子老头,蜷在地上,蓝布衫破了好几个洞,沾满了尘土,嘴唇裂得像干涸的河床,连眼皮都抬不起来。
大柱愣了愣。他自己累得快散架了,桶还是空的,可看着老头那模样,心里像被针扎了下。他蹲下来,用粗糙的手背碰了碰老头的额头,烫得吓人。“大爷,大爷!” 他喊了两声,老头只哼了一下。
大柱咬咬牙,把空桶往肩上一搭,蹲下身背起老头。老头不重,却像块滚烫的石头,压在他本就酸痛的背上。山路崎岖,石子硌得脚生疼,大柱走几步就喘口气,汗水顺着下巴滴在地上,砸出小坑。他心里只想着:“快到窑了,快到了就能喂水了。”
总算挪回自己那孔土窑,大柱把老头轻轻放在土炕上 —— 那炕还是他刚来时自己盘的,铺着层干草。他慌忙拿起桌上的粗瓷碗,从水缸里舀出半碗浑浊的苦水,又找了根干净的麦秆,撬开老头干裂的嘴,慢慢往里送。
水刚滴进喉咙,老头的喉结动了动。大柱又喂了几口,老头终于缓缓睁开眼,眼里满是浑浊,他哑着嗓子问:“小伙子,你这水…… 咋这么苦?”
大柱叹了口气,把碗放在炕边:“大爷,不是水苦,是咱这地方穷,只有后沟这眼苦泉。您别急,我再给您烧点热水。” 他转身要去生火,老头却摆了摆手:“不用了,我不饿。” 他撑着炕沿坐起来,眼神忽然亮了些,上下打量着大柱 —— 看他肩头的伤,看他满是煤尘的手,又看了看窗外渐渐沉下去的太阳。
“小伙子,” 老头忽然说,“你救了我,这份恩我得报。” 他指了指窗外,“你家坡下那棵老柳树,你明天去绕着树走三圈,再把树底下那块青石板挪开 —— 底下有甜泉。”
大柱愣了:“甜泉?真的?”
老头笑了笑,没再多说,他起身下炕,脚步竟比刚醒来时稳了不少。走到窑门口,他回头看了大柱一眼,月光刚好从窑口照进来,落在老头身上,大柱忽然觉得老头的影子晃了晃,像被风吹动的烟。“以后别再去后沟背苦水了。” 老头说完,转身走进夜色里。
大柱追出去想再问问,可门外只有月光洒在地上,哪还有老头的影子?就在这时,他看见一只红尾巴狐狸从墙根跑过,毛被月光染得发银,跑起来像一道轻烟,眨眼就没了踪影。大柱揉了揉眼睛,还以为是自己太累看错了。
第二天一早,大柱揣着半信半疑的心思,跑到坡下的老柳树旁。那棵柳树有两搂粗,枝条垂到地上,风一吹就沙沙响。树底下果然有块青石板,足有磨盘大,上面还留着人们乘凉时坐的痕迹。
“大柱,你干啥呢?” 邻居李婶提着篮子路过,看见他围着树转,笑着问,“难不成还想在树上找出啥宝贝?”
大柱把昨晚的事跟李婶说了,李婶皱着眉:“你怕不是累糊涂了?这石板在这几十年了,底下哪有啥泉?”
可大柱还是想试试。他挽起袖子,蹲下来推石板,石板纹丝不动。李婶看他较劲,也放下篮子来帮忙:“我来搭把手,看你能不能挖出个‘甜泉’!”
俩人推了半天,石板还是没动。大柱喊了声:“王大爷,张哥,来帮忙!” 村里的人听见了,都围过来看热闹,几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也撸起袖子,一起喊着号子:“一、二、三!”
“轰隆” 一声,青石板终于被挪开了。就在石板挪开的瞬间,一股清水从地下冒了出来,先是细细的一股,接着越冒越粗,像银线似的,落在地上积成了小水洼。水清澈见底,能看见水底的小石子,还有几尾小鱼苗在水里游。
大柱蹲下来,用手捧起一捧水,送进嘴里 —— 甜!比他小时候在家乡喝的井水还甜,顺着喉咙滑下去,连心里的燥意都消了。
“甜!真是甜泉!” 大柱激动得喊起来。
村民们都围过来尝,李婶喝了一口,眼圈都红了:“这辈子没喝过这么甜的水!” 几个孩子抢着用手接水喝,笑得合不拢嘴。
大柱把昨晚救老头、见狐狸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大家听,王大爷捋着胡子点头:“那老头肯定是狐仙啊!大柱你心善,救了仙,这是仙给咱村送的福!”
“对!咱得给狐仙修个庙!”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大家都附和起来。
说干就干。村民们你捐一块砖,我捐一块瓦,小伙子们去山里凿石头,老人教孩子们编草绳捆木料。大柱最卖力,下了窑就去帮着砌墙,手上磨起了泡也不喊疼。没过半个月,一座小小的狐仙庙就垒起来了 —— 庙门是用松木做的,刻着 “狐仙庙” 三个大字,里面摆着个陶制的香炉,炉身上刻着柳树和泉水的图案。
初一那天,村民们都来上香。大柱提着刚打的甜泉水,倒在香炉旁的石碗里,心里默念:“狐仙大爷,谢谢您,咱村人再也不用喝苦水了。”
后来,南沟的人越来越多,大家用甜泉水浇地,种出的庄稼又大又甜;用泉水洗衣,衣服又白又软。那棵老柳树也长得更茂盛了,夏天的时候,树下总坐满了乘凉的人,孩子们围着树跑,嘴里唱着:“柳树枝,摇啊摇,甜泉水,流啊流,狐仙爷爷,笑啊笑……”
再后来,这里改成了南山公园,可老柳树还在,甜泉水还在,只是狐仙庙没了。每天清晨,还是有人提着壶来打水,泉水叮咚响,像在讲着当年那个关于善良与报恩的故事。大柱后来接了母亲来住,老太太喝着甜泉水,咳嗽渐渐好了,她总跟人说:“我儿心善,才得了这好福气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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