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川巴中市巴州区南龛山,是川东北一座沉淀着千年佛光的胜地,至今已有一千四百余年历史。南龛山顶,松柏苍翠如海,深处蓦然闪出一面千仞绝壁——就在这陡峻石壁之上,竟奇迹般凿刻出一大片隋唐年间的摩崖造像。它们栩栩如生,神韵流转,被誉为“盛唐彩雕,全国第一”,令人望之震撼,肃然起敬。
光福寺始建于梁魏,鼎盛于隋唐,屡经修葺,穿越沧桑,守护着这一片石窟艺术的瑰宝。千百年来,巴州南龛早成一方名胜,游人如织,名人辈出。张飞夜袭巴州、智擒老将严颜的故事至今仍在民间口耳相传;唐太子李贤被贬至巴州的旧事,亦是此地人人皆知的历史注脚。光福寺中,尚有洗墨池一处,相传留有李白、杜甫的墨痕笔迹,翰墨流芳,诗文永续。
我生于巴城,长于巴城,自幼便常与山水为伴。南龛山是我儿时足迹遍布之地,一草一木,都藏着我年少时的心事与想象。我常常攀至山顶,俯瞰巴河如带,曲折蜿蜒,远望巴城旧瓦青砖,参差层叠。河水自云雾深处缓缓淌来,对面的塔子山巍然矗立,山顶白塔在淡云中若隐若现。
记得是一个夏天,南龛山四野的稻秧正抽穗扬花。风一起,深绿的稻浪便在阳光下簌簌摇动。那么安静——农舍掩在竹影树荫之后,不见人踪,不闻犬吠,连鸡鸣也悄然止息。仿佛整片天地之间,只有我一人背着布包,在田埂上独自穿行。
我一边走,一边嚼着高粱秆,清甜的汁液润入喉间,是童年最质朴的滋味。山坡边水渠淙淙,时而奔涌,时而细语,水流自一丘田跌入另一丘,声音微弱却清晰,如大地平稳的呼吸。
满山翠意扑面,山路不算高峻,也无艳绝的风景,却自有一番远离尘嚣的清净。坡地上是各家垦出的菜畦,黄瓜、苦瓜、豇豆、茄子长势喜人,偶见农妇俯身其间,恬然劳作。绿树深处时而传来几声鸟鸣虫唱,漫步其中,心神如被清泉洗过,不惹一尘,只剩一片空明,融入这永恒的静谧。
抬头望去,见那石壁背倚神仙坡,面临塔子山,于浓荫蔽日处浮出一群玲珑精美的石像。它们散布于云屏石、山门石、千佛岩、大佛洞诸地,尤其大佛洞中,龛窟密集,造像纷呈,雕工精湛。昔日这里佛家云集,香客不绝,烟火缭绕如天境。
我又沿山路踱至柏树林坡,寻找童年常卧其上酣眠的“官印石”。密柏遮天,苍翠参天,一股肃穆之气迎面袭来。巨石峭壁之下,是一片古建筑群,“光福寺”三字赫然入目。踱步入内,寺院空寂,仿佛时间在此停滞。

正欲离去,忽有诵经声自大殿飘来——低沉、绵长,如来自彼岸的劝诫与慰藉。整座寺刹顿时笼罩在一层神秘氛围中,似佛对尘世的理解与忠告:人生苦海,四大皆空,唯有佛国可为灵魂安顿之乡。

这座屹立一千四百年的古刹,曾极一时之盛,亦历经兴废沧桑。它不只是一处礼佛之道场,更是一座石窟文化的圣殿,吸引无数文人墨客、专家学者驻足流连。
数百年如流,山间摩崖石刻犹存,被誉作佛教艺术之珍品。专家称其“隋唐石窟,巴中第一”,堪比敦煌。而今,巴中石窟已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风雨不改,庄严如初。
三十年前,我远走他乡,却始终忘不了故土,更忘不了这座山。异乡山水虽美,却总觉得隔了一层。直至重返故地,立于山巅,才明白——所缺的,原来是那一份融入骨血的亲切。
这里是我们的故乡,山,是我们的根。
而今再俯瞰山下,巴河依旧,但两岸青砖黑瓦早被钢筋水泥的楼宇取代。城市飞速生长,巴城从数万人扩展至几十万人,广场舞、太极、剑影、传单广告……弥漫在每一个角落。
我踩着这片熟悉的土地,看见繁荣与颓败同在,清澈与浑浊并存,看见建筑倒下又立起,看见光与阴影交织成这座城的现在。
走出去看山看水,终究只是“看”而已。正如一位诗人所说:“我挥一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可此时的我,却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有一种眷恋,早已把过去的一切烙在心上。那些点滴记忆,那片恢弘摩崖,那些名人故事、英雄传奇,李白杜甫的墨迹,张飞严颜的英气……它们从未离开,也永不会被遗忘。
山仍是这座山。石仍是那些石。 而我,仍是那个在山间嚼着高粱秆、寻找传说的小孩。
作者:陈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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