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碧华：独在异乡

武陵山脉以东，湖南被蒸煮着。而贵阳森林公园这片别墅区里，草香和树叶的气息在沁凉的空气里弥漫。城在山中，山在城里，此地是避暑的胜地，朋友慷慨提供寓所，我得以平生第一次甩掉炎热天。

偌大的房子，空荡荡只我一人，脚步声在光洁的地板与墙壁间清脆地回响，更衬出周遭的寂静。窗外树林里一种虫子使劲地鸣叫，仿佛整个贵阳城里，只有这一种声响。

早晚散步，路旁绿荫如盖，别墅形态各具匠心，像一件件精心雕琢的艺术品。偶尔，一辆辆豪车从我身旁经过，或是正奔向生意场，或正在归巢。在这富丽堂皇的空间，我穿着50元一件的T恤，是与环境很不般配的过客，是一个穿行于他人繁华梦境的异乡人。

别墅的窗像一只只眼睛，似乎辨认出了我是个闯入者，我竟出奇地平静。世人常言贫富悬殊，如天堑般难以跨越，我身处此境，却反生出一种澄澈的安宁。富人们自有其奔波劳碌、殚精竭虑的代价，而我的极简生活，亦不过是因循了另一条生命之途的自然呈现。人生之甘苦，往往在于人心欲求之河床的深浅宽窄；快乐与否，终究取决于我们自己如何控制那欲望的流速与流向。所以，我安然于当下，无一丝焦虑，也无半分不平。

别墅区里难见几个人出没，更遑论交流。有时静立园中，看那些树，它们紧挨着，枝叶在风中摩挲，簌簌作响，仿佛有说不尽的悄悄话。相比之下，人倒显得疏离而遥远了。唯有到贵阳的大街小巷闲逛，挤进熙攘的人群，寻一处热气腾腾的小摊，品尝一碗肠旺面或一碗螺丝粉，让那酸辣的滋味在舌尖散开，与操着黔地方言的摊主随意搭上几句，我才真切地触摸到贵阳蓬勃跳动的脉搏，体会到那份熨贴人心的人间烟火气。

然而，晚来独坐露台之上，凝视墨蓝的天幕，我突然想起远方的家乡了。在这个大迁徙大流动的时代，多少家乡成为了故乡！多少异乡人，漂泊在异地的天涯，肩上担着生计的担子，脚步踏着陌生的土地，却无处安放自己那颗无处归依的灵魂。故乡渐行渐远，如同沉入水底深处的一枚石子，终将成为地图册里一个难以归返的地理坐标。

其实，我深知，所谓“异乡”之感，不独为地理距离所制造。即使身归故里，若心无所系，亦会感到隔膜。唯有主动拥抱新的土地，在陌生中寻觅一点熟悉，在疏离中织就几分温情，才能慢慢消融那灵魂深处刺骨的孤寂。这并非抹去“异乡”的印记，而是以新的根须，重新扎入一片土地。

夜深人静时，我倚在露台栏杆上，目光投向幽深的森林。灯影幢幢，树影摇曳，在暗夜中显出几分神秘。白天喧嚣的富丽堂皇被夜吞没，眼前只余下这山野的呼吸。人世间喧嚣的贫富声浪渐次退远，唯有心灵如林间小池，在寂静中显出深邃的澄澈。我从不嫉羡人家的财富或高位，亦不会久久纠缠于异乡的陌生感——我所拥有的，正是此刻的安宁，如同宇宙间一颗自转的小小星球，清光虽微，却足以照亮自己的轨迹。

异乡的风景，只是时光里一幅流动的卷轴。人因漂泊而寻路，心因无根而栽种；我们终究在广袤的未知里，继续着自己的日子。试问，7月之前，我又怎知道会与贵阳的这片别墅区邂逅？人若能于每一寸跋涉的土地上，培植心灵的绿意，那么天涯处处皆可化作灵魂的归途。

2025.07.21于贵阳见龙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