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万州的恒合土家族乡度夏,那里平均海拔1200米,赋予恒合的夏天水一般的清凉。
蝉鸣如浪,一浪高过一浪;碧蓝天幕中的云絮亮得晃眼,极目远眺,空气似在微微颤动。恒合苍翠山峦的筋骨与肌理,在朗朗日光下显露出更清峻的轮廓。
晚餐地点设在刘哥家恒合乡间老屋的稻田边。一张小四方木桌早已摆在石头院坝中央,土石结构老屋的门檩上,金灿灿的老玉米棒垂挂着,在古铜色的夕照里闪烁着黄金般的光泽,让平日灰暗的老屋在这一方黄昏中被唤醒,突然生动明亮起来。
晚餐开始前,西天的云彩已上演了一场盛大彩排。起初是鳞状的云涌动汇聚,渐次铺展成燃烧的晚霞——天空的“晚餐”更早开场。西天如醉了酒般红彤彤一片,又似铁匠炉中翻涌的铁水,炽烈而浓艳。待晚霞燃尽,天空转为苍白的灰烬色,暮色在大地蔓延,倦鸟振翅,纷纷归巢。
82岁的刘叔用木盘托起乡间菜肴,土菜依次上桌:斑鸠叶豆腐、凉拌马齿苋、荷叶蒸高粱粑、蒸坛子肉、粉蒸南瓜、鸡蛋炒番茄、红薯粉炒腊肉、清炒茄子、野生天麻清炖老鸭汤……这些乡间土菜,皆是朱大妈为我们早早备下的。食物的意义,除却果腹,更能润泽心田。
刘叔和朱大妈是刘哥的父母亲。乡间的稻子熟了,刘哥给父亲打电话:“爸,周末带个朋友回家吃饭。”老父亲闻言喜出望外:“好啊,我喊你妈准备准备。”刘哥是我结识30余年的挚友,长我两岁。早年他也写诗,曾梦想成为名扬天下的诗人。数年后,他辞职闯荡商海,如今已在商界扎下坚实根基。有一日他对我吟诵穆旦的诗句:“这才知道我的全部努力,不过完成了普通的生活。”
刘哥的老家距城120余公里,老家那座山唤作鹿鸣垭,海拔1480米,传说从前常有鹿鸣回荡。这些年,我陪他一趟趟回乡,对我们而言,每一次归乡都是给身体“充电”,让漫漫心流在时光里保持几分从容自然。
刘哥的老父亲有一部智能手机,77岁时学会发微信朋友圈,分享的大多是乡间风物:草丛里滚圆的老南瓜、稻叶上振翅的豆娘、树下打盹的土狗、田埂上踱步的高傲鹅群、爬满青苔的老石磨、大槐树下相聚的乡亲……这些乡野图景常令我恍若离城,落进鹿鸣垭的泥土里,做回那里的赤子。刘哥知我对农耕乡土的执念——我的乡土老家在建设中早已消失,于我这般执着于乡土的人,总需要一方根系绵延的土地滋养精神。于是,我潜意识里也将刘哥的老家认作了故乡。
这感觉有些奇妙,把友人的老家认作自己的故乡。细想缘由,许是这些年聚散的朋友中,刘哥是盘踞在我心底最久的那个。虽知世间鲜有恒久之物,但友情若能如两棵葱茏大树,相望于岁月,彼此输送能量,已属珍贵。那年夏天,我陪刘哥回乡劝二老搬去城里,他早为父母备好城里宽敞的房子。可我们苦口婆心地劝说,终被二老婉拒。“只要老骨头还动得了,就住老家好。”后来在刘哥城里的露天阳台,暮色中我对他说:“就让二老住老家吧,我们常回来探望。”他郑重点头。
此刻晚餐开始,刘叔不断往我碗里夹菜,朱大妈慈爱地望着刘哥和我。蝉鸣仍在夜间稻田上空回荡,浓郁稻香漫至小四方桌,恍惚间,我似已飞舞在稻浪之上。
刘叔走到稻田边,掐下几粒稻谷放进嘴里,“嘎嘣、嘎嘣”嚼出声响,夜色里满是喜悦:“熟了,熟了!”这是老农用牙齿丈量稻谷的成熟度——每一粒稻谷,都凝结着阳光的碎金、月光的流银、风雨的滋养、大地的精气,故而每一粒来到世间的稻谷,都似有灵魂附体。
晚餐后,星星缀满墨蓝天鹅绒般的天幕。鹿鸣垭上方有口波光粼粼的大水库,山风裹着水汽、林木的清凉湿润,从两山坳口倾泻而下,漫过老屋四周,浸润着乡间人的心田。鹿鸣垭的山林草甸间,散落着帐篷酒店与露营游客,酒店透出的点点暖黄光晕,宛如大地布置的灯盏,与星河里流淌的星辰遥遥相望。
这恒合夏夜稻田边的晚餐,让我在粗瓷碗底照见了心灵故乡的模样,让我在浩瀚夜空下,向沉香的大地致以深情敬意。
李晓/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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