汽车驶离安顺市区,路旁景致渐次铺展,绿意由疏至密,终于汇成一片浓淡相宜的绿浪。幺铺镇牛蹄关村,悄然于山色掩映中显露出来,屋舍高低错落,散落于山坡谷底,如同大地随意抛洒的几枚古朴棋子。石板小路蜿蜒如带,引着我们步入这方天地——商业气息与原始生活气息竟在此处奇异地缠绕交融,倒显出别样的和谐来。
民宿的前台竟设在小卖部里。小卖部门前台阶上,几个孩子随意坐着,零食碎屑粘在嘴角,笑声清亮如泉水溅落。村中车辆稀少,孩童们自在地追逐奔跑,身影穿行在屋舍巷陌间。这无拘无束的嬉戏图景,骤然刺破了岁月之茧——时光倒流,恍然重现我儿时村庄里那无羁无绊的日子,不需大人时时看顾,呼朋引伴,野遍小村,再奔往小卖部换取舌尖片刻的甜意。眼前玻璃珠滚过青石板的清脆声,原来竟是童年自己遗落在此的回响。

信步踏入一个院子,小菜畦青翠欲滴,门口阳台上一棵桂花树亭亭而立,枝干遒劲。木桌与躺椅依偎在树冠筛落的碎金之下,拾级而上,便是两层小木楼。推门而入,客厅轩敞,落地玻璃窗敞开怀抱,阳光如金色的溪流倾泻而入,将整个空间温柔浸透。楼上的卧室正静待远客。我目光被那棵桂树牢牢牵引,径直坐进躺椅里:“就是这里了。”这方小院与木屋,不正是我魂牵梦绕的栖息之所么?
忆起洛带古镇那家常住的民宿,窗外亦是一株桂花树。每年秋日必去小住几日,推窗刹那,金黄碎蕊如星点般缀满枝头,清冽香气扑面盈怀,竟能穿透肺腑,荡涤心神。此刻虽非花期,但想象已悄然生根:当夜幕四合,月上梢头,清辉与尚未吐蕊的桂树私语,树影婆娑,该是何等静美之境?

安顿停当,便在桂树下沏一壶清茶。茶香氤氲,水果满桌,躺椅舒展怀抱接纳了我们。时光的步履在此地忽然变得温顺迟缓,周遭仿佛滤去了尘世一切杂音,唯余几声鸟鸣与悠长的蝉唱在寂静中悠游。午后的风携着山野的清凉徐徐拂过,我含笑望向同行的他——这方寸庭院里缓慢流淌的光阴,正是我们一路颠簸、阅尽山水后,心之所向的那份澄明安稳。
村中漫步,偶遇些避暑的老人,他们来自天南地北。随意几句闲谈,便如轻风翻开了陈年书页,岁月沧桑赫然入目。多是辛劳半生,待儿女安稳,方得浮生闲暇,于此旅居养老。

村口遇一上海老人,他言语间有阅尽千帆的从容:“冬天到温暖的海边过冬,夏天到凉爽的地方避暑。年轻时一直住在大城市,到老了希望远离城市的喧嚣,找到一处宁静的地方。”他松弛的脖颈皮肤微微颤动,如树皮般记录着漂泊的纹路,“这小村我住几年了,凉快又安静,管一日三餐,日子便轻省了。”他皱纹里藏着的,分明是用脚步丈量过的大半个中国地图;那松弛的皮肤,裹着迁徙的疲惫与最终找到落脚处的安然。原来所有辗转的旅人,终其一生,不过是在寻找一处心魂能妥帖安放的原乡。
此地村民淳朴热情,每每路过有人家的院门,若院中有人,总会传来一声热络的招呼:“来了?进来坐会儿嘛!”那真诚的邀约仿佛带着温度,令人难以推却。步入这些小院,格局竟有几分相似:都有一方小小的菜园或花园,园中必植几株高大乔木,浓荫下安放着小小木桌,想必是一家人围坐吃饭闲话之所,房屋亦多是木构。

他们言道,这些年政府扶持旅游,许多院子改作了民宿,有的开起特色食肆,还有年轻人钟爱的咖啡馆点缀其间。村子里扎染体验馆、贵州古纸坊、山骨博物馆、乐器研学社……悄然生长,如雨后春笋。
旅居数日,常有雷雨不期而至。每逢雨落,我便将躺椅挪至屋檐之下,静观雨脚敲击石板,激起朵朵清亮水花。那细碎而清脆的声响,骤然撞开心门——童年每逢大雨,我便这般痴立屋内,看漫天雨箭射向大地,世界在喧哗中反而奇异地沉静下来。倘若夜雨突至,卧听檐下“哗啦”一片,内心竟如古井无波,沉入一种前所未有的宁谧。顾城的诗句蓦然浮上心头:“雷风雨使我安睡”。原来雨声如缕,竟真是大地吟唱给游子的古老摇篮曲。

牛蹄关的日子,是城市奔忙者一次短暂却深切的“逆向迁徙”。当桂花树筛滤着阳光,当檐下雨声织就安宁的帷幕,我们这些被现代节奏驱赶的疲惫生灵,终于在牛蹄关的方寸庭院里,寻回了失落已久的栖居之感。
雨声如诉,木质的房屋仿佛与天地同频共振,发出低沉的共鸣。雷声隐隐滚过天际,非但未惊扰清梦,反似大地胸腔中传来安稳的鼾声,将尘世的喧嚣推得更远。我蜷缩于屋檐下的躺椅里,如同安卧于巨大而温柔的摇篮之中。
当那雷雨叩击大地的鼓点渐次疏落,终至停歇,天地间唯余被洗净的澄澈与安详,桂树湿漉漉的枝叶在月光下悄然舒展。原来人世间万千奔忙,所求不过一方檐下听雨的静地,如倦鸟归巢,得享灵魂的酣眠——雷雨之声,正是大地为游子铺展的、最深沉安稳的床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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