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位于熊本大学校园内的旧制熊本第五高等学校本馆。资料图
2025年3月下旬,到熊本的那两天,都在下雨。樱花已经满开了,有点猝不及防。就在前几天,我们还在福冈,那里的樱花最多也只开了三分之二。站在熊本雨中的街头,看来来往往的有轨电车有点出神,想象了一下独自坐在有轨电车上。视角是从车外看进去的,也就是说想象了一个镜头和画面。这种想象很自恋,年轻的我曾经对此相当有感觉,船或者公交车都行,有轨电车更有氛围,飞机就算了。这个画面的关键之处在于:落寞的神情。
我很快就中止了这种想象。对于中年的我来说,这套把戏已经很陌生了,觉得很没意思。落寞,这个词也不在我的审美词汇里了,落寞就是落寞,就是这个词本身的意思。人到中年,就是一个拆掉滤镜逐渐归位的过程。而且,我也不是一个人。是两个人在结伴旅行,我和好友谭卫东博士。
通往熊本城的护城河边,是一条樱并木道路。路口立有清正公塑像,气势威武。清正公,加藤清正(1562-1611),初代熊本藩主。1591年,加藤清正开始建造熊本城,1600年天守完工,1606年筑城完毕。熊本城将筑城的审美理念与军事防御功效相结合,成为日本安土桃山时期的代表性建筑,也是日本三大名城之一(另外两座是名古屋城和大阪城)。
进入熊本城城门后,有一条曲折漫长的橹通往天守,这条橹同时成为眺望风景的步道,漫步其上,左右顾盼。橹的意思比较复杂,它是城堡的重要的附属建筑,有各种功用,最重要的功用是连接城堡里的各个建筑物和各种设施。2016年4月,熊本发生两次强烈地震,导致熊本城的城墙、橹和天守严重受损。之后陆续修复,至2021年全面修复。
熊本城天守前有一个广场,正好可以站远一点正视。大面积黑色的天守主体和小部分的白色墙面,在雨中都被加深了,沉郁又飞扬。看过很多次熊本城天守的图片,实地观看,还是赞叹不已。它是连结式望楼建筑,由大天守和小天守组成,前者是三重六层,后者是三重四层,大小天守有地库相连。不对称的日本美学核心在此得以体现。天守里面,插建了钢结构的博物馆,展陈丰富细致,相当可观。天守的屋顶线条采用了多种破风样式,灵动流畅,有御云之势,也打破了整个天守的黑色基调所带来的沉闷和肃杀。我后来看过一个视频,讲日本照明设计家内原智史为熊本城天守设计的夜间形象,他的理念是“建筑是光的容器”。他的设计,让建筑成为主角,光为之服务。他用了显色性比较低的光源,把藏在夜色里的天守,用单色调勾勒了出来,幽微动人。可惜当时我们在熊本的时候不知道,要不哪怕冒雨,也一定会去看看夜晚的熊本城。
到熊本,肯定要去看熊本城。但其实我们这一趟的主要目的地是探访两位作家的故迹,一位是小泉八云,一位是夏目漱石。他们都是我在自己的阅读经验中下过不少功夫的人物。
小泉八云和夏目漱石在熊本的时候,都在熊本第五高等学校(简称五高)教书。
熊本第五高等学校,也就是第五高中,1887年设立。这个第五的序号是就日本全境而言的,一高在东京,成立于1886年,是东京大学的前身。三高在京都,成立于1886年,是京都大学的前身。五高在熊本,成立于1887年,是熊本大学的前身。一、三、五高等学校,都是明治维新之后不久开设的。很有意思的是,二、四、六不是说没有,而是模糊,有资料说,二高在东京,成立于1927年,四高可能位于仙台的东北大学境内,六高可能要追溯到大阪大学。反正,单数的一、三、五,在日本文化史上都是显赫的前迹,一大堆名人的简历里都有这三所高等学校的痕迹,或求学,或就职。而二、四、六则麻麻杂杂语焉不详。日本人偏爱单数的习俗在此也可一见。
五高原址现在熊本大学校园里。我们也去转了一圈。雨中,熊本大学的樱花满开了。我不知道我们进的是熊本大学的哪道门,看样子只晓得不是正门,红砖勾白缝,很俏丽,几棵大樱花树连成一片花棚,罩在门上方。雨中的樱花是浅灰色的。那种微妙的粉只在晴空里才会呈现出来。沿着樱花道路走进去没多远,五高的红砖大楼(现为五高纪念馆)就出现在眼前,是明治之后西风东渐的建筑风格,这类建筑的典型代表是东京车站。五高大楼前的广场,是几株巨大的樟树,大得真是相当惊人。这些明治时期的红砖房跟樟树真是绝配,古旧的红和深沉的绿,有一种凝固时光的魔力。熊本大学被称为“红砖校园”,因为拥有相当规模的红砖建筑群,是近代学校建筑的杰作,已经被指定为日本国家重要文化财。
竣工时的熊本第五高等学校校门。资料图
小泉八云的浮雕像立在五高大楼的前方。
小泉八云是1891年底到熊本的,1894年离开,在熊本生活了约三年时间,在此期间完成了首部关于日本的文集《陌生日本的一瞥》(又译作《稀奇日本瞥见记》)。1896年4月,夏目漱石从爱媛县的松山中学来到熊本五高担任英语老师,在熊本一共生活了四年零三个月,直至1900年赴英国留学。熊本时期的夏目漱石,注意力不在小说上,他热衷于俳句和汉诗的创作,与当地文人聚会唱和,还成立了俳句协会“紫暝吟社”。
他们两位在熊本时都曾多次搬家,小泉搬过三次家,夏目搬过六次家。目前在熊本对外开放的故居,小泉八云故居位于熊本市中央区安政町,是他的第四个居所,也是在熊本的最终居所。夏目漱石的内坪井旧居,是夏目漱石的第五处居所,是他住得比较长的一个居所,在这里,夏目漱石和夫人镜子生下了长女笔子。两处故居相距不算远,在可以步行的范围内。
小泉八云,原名帕特里克·拉夫卡迪奥·赫恩。其父是爱尔兰人,其母是希腊人,他生于希腊,后在爱尔兰、法国和英国辗转,早年生活因家庭变故而相当动荡。青年时期移居美国,从事新闻工作,1890年以记者身份进入日本采访,被日本文化所吸引,定居日本,先后在松江、熊本、神户、东京等地生活。与武士家庭出身的小泉节子结婚,归化日本籍,改名为小泉八云。小泉八云对日本的民俗、审美习惯、鬼怪文化特别感兴趣,著有《怪谈》(日本鬼怪故事集)《心》等作品,被称为西方理解日本的一座桥梁。我早年读他的《怪谈》相当入迷。
现在的小泉八云故居已经身处商业闹市区,周围全是高楼,带院子的日式平房“坐井观天”。竹篱院墙内,两棵很有年头的枫树很抢眼,枝型曼妙,相互交拱造型,还有几株盛开着的山茶花,已经开始落红。另外还有一些灌木,多为雾岛杜鹃,还没到开花的时候。通往门厅的青砖铺石,在雨中十分清爽。就是一所普通的日式居所,木地板、榻榻米、纸拉窗、回廊。室内除了一些家具之外,所有的墙面被布置成了展示板,讲述小泉八云的生平,尤其是他在熊本的经历,并附有相当多的照片。这些照片,无论是单人照还是合影,甚至是学校毕业典礼的大合影,小泉一律只呈现右脸。这是因为他幼年时因病导致左眼失明,从外观看,呈明显的凹陷状,所以他有意回避正面照。在故居里看到了他几个孩子的照片,长相很西化,几乎没有东方人的影子,看来小泉八云的遗传基因很强。他和节子一共生育了四个孩子,全部都在日本长大和生活,现在还有小泉的后人在从事管理小泉八云纪念馆以及作品整理出版等工作。
夏目漱石的内坪井故居也在熊本市中央区,但坐落在一个幽静的小巷里,庭院内,一栋小洋楼和一座日式平房并置。这栋小洋楼,是明治时期的洋风建筑,一楼是客厅、书房,二楼是卧室。这座小洋楼叫作“漱石山房”(后来夏目漱石在东京的居所也叫“漱石山房”)。旁边的日式住所,是熊本第五高等学校分配给漱石的正式居所。据说,夏目夫妇平日生活在日式住所里,小洋楼主要用于接待来客,用以展示其和洋折中文明开化的形象。当时的夏目漱石是一位高中英语教师,看看这居住条件,可以想见其收入相当丰裕,只好啧啧几声。
相比小泉八云故居,我更喜欢夏目漱石故居。首先,环境幽静;其次,故居内虽然也有不少资料展示,但布置得很舒朗,不影响对房子的整体观感,该亮出来的拉门拉窗院景,都亮出来了。相比之下,小泉八云故居的资料展示弄得太拥塞了。
夏目漱石内坪井故居不仅有和式和洋式两栋房子,还有一个规模很大的庭院。院中的山茶花也在落红,雨中,红色的花朵尤其凄美。日本的椿(山茶花)落红,不是逐渐凋谢,而是好端端地就一头栽下去,完整且鲜艳地躺在地上。所以说,椿是武士之花,寓意为武士断头。院中还有不少的梅花,漱石在熊本期间的俳句和汉诗里经常写到梅花。故居里有专门的管理人员,还养了八只猫。这些猫在我们参观的时候,鬼鬼祟祟地出没着,眼神警惕地看着我们。作为《我是猫》作者的故居,这些猫的存在也是相当应景的。
2023年9月,东京,还是我和谭卫东博士两人的旅行,我们去了东京杂司谷灵园,一个巨大的公共墓园。在这座墓园里,我们拜访了五座文艺家的墓,永井荷风、泉镜花、竹久梦二,还有就是小泉八云和夏目漱石。
小泉八云(左)和夏目漱石(右)都曾在熊本第五高等学校任教。资料图
小泉八云和夏目漱石互相认识吗?
在熊本五高,他们是不同时期的英文教师。1903年,小泉八云离开东京帝国大学(现东京大学),同年,从英国回到日本的夏目漱石接替了他的教职,教授英国文学。目前没有任何资料证明他们认识,应该连面也没见过。夏目漱石读过小泉八云的作品,评价不高,认为其外国人看日本的视角总归“肤浅”。漱石的学生曾经记录过老师对小泉八云的一句评语,“文章虽美,但缺乏思想深度。”这两人的缘分真是奇特,说起来就是一路的前后脚,熊本和东京,最后还葬在了一个墓园里。小泉八云在1904年去世,享年54岁。夏目漱石在1916年去世,享年49岁。
说来也巧,在东京杂司谷墓园拜访的那一天,也是在雨中。
洁尘
责编 邢人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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