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降落的时候,新余正下着一场不大不小的雨。
机舱的舷窗被雨水冲刷出一道道模糊的痕迹,像一块被反复擦拭却永远也擦不干净的旧玻璃。窗外,是连绵不绝的、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那种绿,不是我们兰州黄河边上,春天费尽力气才挤出来的那点嫩芽,也不是盛夏白塔山公园里被太阳晒得有些发蔫的树叶。这里的绿,是一种带着侵略性的、无孔不入的生命力,仿佛是这片土地的底色,从泥土里、从砖缝里、从空气里,源源不断地漫溢出来。
妻子文静帮女儿瑶瑶理了理被安全带压皱的裙角,轻声说:“看,外面都是绿色的,喜欢吗?”
瑶瑶把脸贴在冰凉的窗户上,小小的鼻尖都压扁了,她“哇”了一声,声音里满是属于六岁孩子的天真烂漫:“爸爸,这里好像一个大抹茶蛋糕。”
我笑了笑,没说话。喉咙里有点干,像是被那股湿漉漉的空气堵住了。抹茶蛋糕,这个比喻真好。甜的,软的,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微苦。可于我而言,这片绿色更像是一张铺天盖地的网,从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撒下,直到今天,才终于将我重新捕获。
走出机场,一股混杂着水汽、青草和泥土的独特气味便扑面而来,蛮横地占据了我的全部呼吸。兰州的风是干的,硬的,带着黄沙的颗粒感,刮在脸上像砂纸。而新余的风,是软的,黏的,像一条湿毛巾,不轻不重地捂在你的口鼻上,让你觉得呼吸都变得粘稠起来。
文静拉了拉我的袖子,她的眼神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怎么了?从刚才下飞机就心不在焉的。”
我回过神,帮她把行李箱的拉杆拉起来,滚轮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闷响。“没什么,”我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松,“就是……不太适应南方的天气。”
这趟旅行,是我提议的。在家庭会议上,我摊开中国地图,手指略过了所有热门的旅游城市,径直落在了江西中部这个对大多数人来说都稍显陌셔生的名字上——新余。
文静和瑶瑶都愣住了。
“新余?”文静的语气里充满了疑惑,“为什么是这里?我好像……都没怎么听说过。”
“那里有个仙女湖,传说里七仙女下凡的地方。”我提前做好了功课,用一种近乎导游的口吻介绍着,“还有很多好吃的东西,风景也好。”
“爸爸,有牛肉面好吃吗?”瑶瑶总是能一针见血地问到问题的核心。
“没有,”我诚实地回答,“但是有比牛肉面更辣的东西。”
最终,在我的坚持下,这趟看似毫无来由的旅行就这么定下来了。文静没有再多问,她总是这样,体贴,又给我留足了空间。她或许猜到了这趟旅行对我而言,不仅仅是看风景那么简单,但她选择沉默和陪伴。
而我,也确实有几个问题,或者说,是几个盘踞在我心里二十年,始终悬而未决的执念,想要在这片土地上,找到答案。
第一个疑问:为什么这里的一切,都可以被绿色和潮湿所定义?
我们住的酒店在市中心,窗外就是孔目江。江水是浑黄色的,流速平缓,像一条沉默的巨蟒,匍匐在这座城市的肌理之间。但江的两岸,依旧是那种无边无际的绿。高大的香樟树,伸展着浓密的枝叶,几乎要将天空遮蔽。树下,是叫不出名字的灌木和草丛,一丛一丛,野蛮生长。就连人行道边的砖墙上,也爬满了青苔,滑溜溜的,像是涂了一层陈年的油脂。
入住的第一个下午,雨停了。太阳并没有立刻出来,天空是一种灰白色的、牛奶似的质感。空气里的湿度却不减反增,像一个巨大的蒸笼,把整座城市都罩在里面。我站在阳台上,点燃一支烟,烟雾还没来得及散开,就被潮湿的空气打湿、压垮,沉甸甸地坠下去。
我的皮肤上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黏糊糊的,不像在兰州,汗出来,风一吹就干了。在这里,汗水似乎永远都挥发不掉,只能依附在你的身体上,成为你的一部分。
文静带着瑶瑶午睡,我一个人溜达出了酒店。
我沿着江边走,脚下的每一步都仿佛能踩出水来。我看到一棵老榕树,无数条气根从枝干上垂下来,扎进湿润的泥土里,形成一片“独木成林”的奇观。那盘根错节的样子,让我想起了一些被深埋的往事,它们同样在心里扎下根,不见天日,却疯狂地汲取着养分,长成一片幽暗的森林。
二十年前,我也是在这样一个黏腻的夏天来到新余。那年我大二,参加一个全国性的青年作家夏令营。我是整个西北地区唯一的入选者,揣着一沓打印出来的、自以为是得意之作的小说,坐了三十多个小时的绿皮火车,从干燥的黄土高坡,一头扎进了这片氤氲的水乡。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如此丰沛的绿色。火车进入江西境内,窗外的景致就像是被人用蘸满了绿色颜料的画笔,一遍又一遍地涂抹过。那时候的我,激动,新奇,觉得自己的文学创作也需要这样一场酣畅淋漓的“绿色”来浸润。
夏令营的基地,就在仙女湖畔的一家疗养院。我们一群来自天南海北的文学青年,白天听课,晚上就聚在一起,喝酒,念诗,高谈阔论。空气里永远飘荡着廉价的啤酒味、烟草味,以及年轻人身上荷尔蒙过剩的、略带酸涩的气息。
也就是在那里,我遇见了她。
她叫青。没有姓,所有人都这么叫她。她是新余本地人,不是夏令营的成员,而是疗养院一位老医生的孙女。她不像我们这群人那么喧闹,总是安安静静地坐在角落里,手里捧着一本书,偶尔抬起头,眼神清澈得像山间的溪水。
她的皮肤很白,是那种在南方潮润空气里滋养出来的、近乎透明的白,阳光一照,仿佛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她说话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点点软糯的本地口音,像羽毛拂过耳廓。
我记得我们第一次说话,就是在这样一条长满青苔的江边小路上。那天晚上,大家又在喝酒,我被一个来自东北的哥们灌得有些晕,便溜出来透气。一出门,就撞见了同样从喧嚣中逃离出来的她。
“你们北方人,是不是都这么能喝酒?”她先开了口,嘴角噙着一抹浅浅的笑意。
“我们兰州人,喝的是黄河水,吃的是牛肉面,豪迈。”我借着酒劲,吹嘘道,“这点啤酒算什么。”
她被我逗笑了,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那你怎么跑出来了?”
我一时语塞,脸有些发烫,不知道是酒精还是别的原因。“里面太闷了,”我挠了挠头,“空气……太稠了。”
“是啊,”她仰起头,看着被香樟树叶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月光,“新余的夏天就是这样,什么都是湿的。人的心情,也是湿的。”
“人的心情,也是湿的。”这句话像一颗种子,落在我心里。在此之前,我从不知道情绪可以用“干”和“湿”来形容。兰州的情绪是干的,像风化的岩石,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直接、粗粝。而在这里,我第一次感受到,原来情绪也可以像这空气一样,是缠绵的,是无处不在的,是让你透不过气,又无力摆脱的。
我沿着江边一直走,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一片老旧的居民区。这里的楼房只有五六层高,墙皮大片大片地剥落,露出里面深色的砖块。阳台上挂满了晾晒的衣物,五颜六色,像一面面打了败仗的旗帜,在湿热的空气里有气无力地耷拉着。几乎每家每户的窗台上,都摆着几盆绿植,吊兰、绿萝,不需要怎么打理,就能长得格外茂盛,藤蔓垂下来,给这片陈旧的街区增添了几分颓败的诗意。
我停下脚步,看着一扇窗户里伸出的一根晾衣杆,杆子上挂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风吹过,裙摆微微扬起,像一只想要挣脱束缚的蝴蝶。
那一瞬间,我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
我记得,青也有一件一模一样的白色连衣裙。她穿着它,站在仙女湖的游船上,风把她的裙摆和长发都吹起来,她眯着眼睛对我笑,阳光洒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发光。
那时候,我以为,那个夏天永远不会结束。我以为,我们的人生会像我笔下的小说一样,有一个浪漫而光明的结局。
可我忘了,潮湿的空气不仅滋养生命,也最容易滋生霉菌。有些东西,在看不见的地方,早就开始悄悄腐烂了。
我转身往回走,脚步有些虚浮。回到酒店房间,文静和瑶瑶已经醒了。瑶瑶正趴在床上,用彩笔画画。
“爸爸,你看,”她举起画给我看,“我画了那个抹茶蛋糕的城市。”
画纸上,是大片大片的绿色,歪歪扭扭的房子,还有一条浑黄色的江。一个穿着花裙子的小女孩,拉着爸爸妈妈的手,站在江边。
我摸了摸她的头,轻声说:“画得真好。”
文静走过来,递给我一杯温水。“去哪了?出了一身的汗。”她用毛巾帮我擦了擦额头,“脸色怎么这么白?”
我喝了一口水,温热的液体滑入喉咙,驱散了一些心头的寒意。“没什么,”我重复着同样的说辞,“就是随便走了走,可能有点中暑。”
我知道我骗不了她,但我也知道,在找到所有答案之前,我还不能对她坦白。
这第一个疑问,其实我已经有了答案。新余的绿色和潮湿,不仅仅是亚热带季风气候的产物,它更是一种氛围,一种情绪的底色。它包裹着过去,封存着记忆,让一切都保持着刚刚发生时的模样,新鲜,又带着一丝腐朽的气息。它提醒我,有些事,无论过去多久,无论你逃得多远,只要你重新回到这片空气里,它就会立刻将你浸透,让你无处遁形。
第二个疑问:仙女湖的传说,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来新余,仙女湖是绕不开的一站。
我们在一个晴朗的早晨出发,说是晴朗,其实天空中依旧飘着大朵大朵棉花糖似的云,太阳在云层后面时隐时现,像个害羞的姑娘。空气依旧是熟悉的配方,只是多了几分阳光的味道,闻起来像是晒干的被子。
去仙女湖的路上,瑶瑶显得格外兴奋。她对“七仙女下凡”的故事深信不疑,一路上都在追问我各种细节。
“爸爸,仙女是不是长得都特别好看?”
“嗯,都像瑶瑶这么好看。”
“那董永为什么要偷仙女的衣服呢?老师说,拿别人的东西是不对的。”
“呃……因为他想让仙女留下来,这是个美丽的误会。”我有些狼狈地解释着。
“那仙女的衣服是什么样的?是白色的裙子吗?”
我的心,又被轻轻刺了一下。
“可能是吧。”我含糊地应着。
文静看出了我的窘迫,笑着解围:“好了瑶瑶,等到了仙女湖,你自己找找看,说不定还能捡到仙女的羽衣呢。”
车子在蜿蜒的山路上行驶,两旁的景色越来越青翠。偶尔能看到山谷里升起的袅袅炊烟,和白色的云雾缠绕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仙女湖的湖水,比我想象中要开阔得多。站在码头上,放眼望去,水天一色,几座绿色的小岛点缀其间,像是遗落在碧玉盘里的翡翠。湖风吹来,带着清甜的水草气息,让人心旷神怡。
我们坐上游船,船身划开平静的湖面,留下一道长长的白色涟漪。瑶瑶站在船头,张开双臂,模仿着泰坦尼克号里的经典动作,大声喊着:“我是世界之王!”
文静在一旁护着她,笑得一脸温柔。阳光透过云层的缝隙洒下来,给她们母女俩镀上了一层金色的轮廓。我拿出手机,拍下了这一幕。看着屏幕里的画面,有一瞬间的恍惚。幸福,真实,又带着一丝不真切的虚幻感。
我好像,也曾经在同样的地点,为另一个人拍过同样的照片。
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夏令营组织了一次仙女湖采风。我们也是坐着这样的游船,在湖上飘荡。
那天,青穿的就是那件白色的连衣裙。她没有像瑶瑶这样大喊大叫,只是安静地靠在船舷上,任由湖风吹拂着她的长发。阳光很好,她微微眯着眼,嘴角挂着一抹淡得几乎看不见的微笑。
我当时手里有一台借来的海鸥牌胶片相机,我悄悄地对着她,按下了快门。
“咔哒”一声,在马达的轰鸣声中显得微不足道。
她似乎察觉到了,转过头来看我。她的眼神里没有惊讶,也没有羞涩,只是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好奇。
“你在拍我?”
“嗯,”我有些紧张,手心都出汗了,“我觉得……你和这湖景很配。”
她笑了,走到我身边,看着远方的水面,轻声说:“你知道吗?我们本地人,其实不怎么信七仙女的传说。”
“那你们信什么?”我好奇地问。
“我们信,这湖里住着水神。”她说,“每一座岛,都是水神的头发。每一滴水,都是水神的眼泪。”
“眼泪?为什么是眼泪?”
“因为水神在等一个人。”她的声音飘忽得像湖上的雾气,“等了很久很久,等到心都碎了,就化成了这片湖。”
那时候的我,只觉得这是一个很美的、带着一丝哀愁的本地传说,甚至还动了心思,想把它写进我的小说里。我完全没有意识到,这或许是她对我的一种暗示,一种隐晦的倾诉。
船在湖心的一座小岛上停靠。岛上绿树成荫,有一座小小的庙宇,供奉着不知道是仙女还是水神的神像。
我和青没有去看神像,而是沿着一条林间小路往岛的深处走。路很窄,两旁的树木枝叶交错,在头顶上搭起一个天然的绿色穹顶。阳光从叶子的缝隙里漏下来,在地上洒下斑驳的光斑,像碎金。
我们并肩走着,谁也没有说话。只能听到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声,和林子里不知名的鸟叫声。空气中弥漫着腐殖质和植物汁液混合的香气。
走到一处开阔地,可以看到对岸连绵的山峦。我们在一块光滑的大石头上坐下来。
“你的小说,写的是什么?”她突然问。
“写一个……西北的少年,想要走出大山,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我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挺俗套的。”
“不俗套。”她说,“每个人都想去看看自己没见过的世界。就像我,就很想去看看你们兰州的沙漠和黄河。”
“那有什么难的?”我脱口而出,“等放假了,我带你去。我带你去吃最好吃的牛肉面,带你去看黄河上的羊皮筏子,带你去鸣沙山听沙子唱歌。”
我一口气说了很多,像是在描绘一幅无比绚丽的画卷。
她静静地听着,眼睛亮晶晶的。等我说完,她从地上捡起一颗白色的小石子,石子被湖水冲刷得非常圆润,像一颗鸟蛋。她把石子放在我的手心,说:“这个送给你。你把它带回兰州,就当是我们之间的约定。”
我的手心,因为那颗石子,突然变得滚烫。
“好,”我郑重地把石子收进口袋,“一言为定。”
游船的汽笛声从远处传来,提醒我们该返航了。我们往回走,快到码头的时候,她突然停下脚步,很认真地看着我,说:“如果有一天,你实现了你的梦想,去了更远的世界,你会忘了我吗?”
我愣住了。那时候的我,年轻,自信,甚至有些狂妄。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在我的脚下,没有什么是我做不到的。
“当然不会。”我拍着胸脯保证,“你是我在这个夏天,遇到的最美好的事。”
现在想来,这句承诺,说得多么轻易,又显得多么苍白。
“爸爸,爸爸,你看我捡到了什么!”瑶瑶的喊声将我从深不见底的回忆里拽了出来。
她跑到我面前,摊开小小的手掌,里面躺着一颗湿漉漉的、同样是白色的石子。
“这是仙女的眼泪吗?”她仰着头问我,眼睛里闪烁着期待的光芒。
我蹲下身,看着她手心里的石子。阳光下,石子表面泛着温润的光泽。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文静走了过来,她也看到了那颗石子。她看了看石子,又看了看我,眼神里流露出一丝了然。她没有戳破什么,只是温柔地对瑶瑶说:“可能是吧。瑶瑶真幸运,能捡到仙女的礼物。我们把它好好收起来,带回家好不好?”
“好!”瑶瑶开心地把石子放进自己的小口袋里。
我站起身,不敢去看文静的眼睛。我转过身,假装看远处的风景。湖面波光粼粼,刺得我眼睛有些发酸。
仙女湖的传说,到底有几分是真的?
或许,传说本身是假的。七仙女,董永,不过是后人附会的浪漫想象。但是,那些关于等待、关于承诺、关于离别的故事,却是真的。它们发生在每一个时代,发生在每一个像我一样,曾经在这里许下诺言,又最终失约的人身上。
湖水无言,它见过太多的悲欢离合。它只是静静地流淌,将所有的故事都酿成一坛沉默的酒,偶尔,在某个人的心里,泛起一丝辛辣的涟漪。
而我手心里的那颗石子,那颗来自二十年前的石子,此刻正在我的裤子口袋里,硌着我的大腿,像一个无法愈合的伤口,隐隐作痛。
第三个疑问:那些迷宫般的老巷,到底在隐藏些什么?
在新余的第三天,我把文静和瑶瑶“扔”在了酒店的室内游乐场,自己一个人,凭着模糊的记忆,去寻找一片早已消失在地图上的区域。
我跟出租车司机说:“师傅,去老钢铁厂的家属区。”
司机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男人,他从后视镜里打量了我一眼,带着一丝好奇:“小伙子,你去那干嘛?那地方都快拆完了,没什么好看的。”
“访友。”我言简意赅。
司机“哦”了一声,没再多问,熟练地打着方向盘,汇入了车流。
车子穿过繁华的市中心,拐进一条条越来越窄的街道。路两旁的建筑也从光鲜亮丽的玻璃幕墙,变成了斑驳的红砖楼房。空气中的味道也变了,潮湿依旧,但多了一股铁锈和煤灰混合的陈年气息。
这里,就是青曾经住过的地方。
二十年前,夏令营快结束的时候,青邀请我去她家做客。我记得我当时是骑着一辆除了铃铛不响哪都响的破自行车,载着她,穿过了大半个城市。
夏天的风从耳边呼啸而过,她的长发偶尔会扫过我的后颈,痒痒的。我能闻到她头发上洗发水的清香,混杂着她身上独有的、淡淡的体香。我的心跳得像打鼓,握着车把的手全是汗。
那是我人生中,第一次觉得一条路可以那么短,又希望它永远没有尽头。
出租车在一个路口停了下来。司机指着前面一片被蓝色铁皮围起来的工地,说:“到了,里面就是。不过现在进不去了,都在拆。”
我付了钱,下了车。
眼前,确实是一片巨大的废墟。几台挖掘机像钢铁巨兽一样,停在工地的中央。大部分的楼房已经被夷为平地,只剩下几栋孤零零的残楼,像被拔光了牙齿的老人,无声地诉说着过往。
我沿着铁皮围栏走,试图找到一个入口。空气中弥漫着尘土和石灰的味道。我看到围栏上有一个破洞,不大,刚好够一个人钻进去。我犹豫了一下,还是猫着腰钻了进去。
脚下是碎砖和瓦砾,走起来深一脚浅一脚。我凭着记忆,努力辨认着方向。我记得她家住在三楼,阳台上种着一盆长得特别茂盛的三角梅。
可是现在,哪里还有什么三楼,哪里还有什么三角梅。一切都被推倒、碾碎,混在了一起。
我漫无目的地走着,像一个在自己记忆坟场里游荡的孤魂。
我记得那天,她妈妈做了一桌子菜。有红烧鱼,有辣椒炒肉,还有一碗我叫不上名字的、用野菜做的汤。叔叔阿姨都很热情,不停地给我夹菜,问我在兰州的生活,问我的学业。
青就坐在我旁边,话不多,只是偶尔会微笑着看我一眼,然后又低下头去,用筷子小口地扒拉着米饭。
吃完饭,她带我去了她的房间。
她的房间很小,但收拾得非常干净。一张单人床,一个书桌,一个衣柜,就是全部的家具。书桌上放着一盏小小的台灯,灯下压着一本翻开的书,是泰戈尔的《飞鸟集》。
墙上贴着几张明星海报,那时候流行的是周慧敏和刘德华。但最显眼的位置,贴着一张世界地图。
“这就是你的世界。”她指着那张地图,对我说。
我看到她在兰州的位置上,用红色的水彩笔,画了一个小小的五角星。
“那你呢?”我问。
她拿起笔,在地图上新余的位置,也画了一个五角星。然后,她用笔,从新余,画了一条长长的、曲折的线,一直连接到兰州。
“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的世界。”她抬起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光。
那一刻,我被一种巨大的幸福感和责任感包裹着。我握住她的手,她的手很凉,也很软。
“好。”我说。
那个下午,我们就挤在那个小小的房间里,聊了很多很多。聊文学,聊梦想,聊未来。我们聊到夕阳西下,把整个房间都染成了温暖的橘红色。
临走的时候,我看到她的书桌上放着一个药瓶。白色的瓶子,上面贴着标签,但我没看清是什么药。
“你生病了吗?”我随口问了一句。
她的身体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了自然。她把那个药瓶不着痕痕地收进了抽屉里。
“没有,”她笑着说,“就是一些……维生素。”
现在想来,那是我离真相最近的一次。可我当时,被所谓的爱情和梦想冲昏了头脑,完全没有在意这个微不足道的细节。
我在废墟里站了很久,直到腿都有些发麻。太阳开始西斜,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
我找不到她家的那栋楼了,也找不到那个开满三角梅的阳台了。所有的一切,都被掩埋在了这片瓦砾之下。
老巷,隐藏的到底是什么?
它隐藏的,是一个女孩小小的、卑微的愿望。它隐藏的,是一段被我刻意遗忘的、关于药瓶和谎言的记忆。它隐藏的,是我作为一个男人,最懦弱、最不堪回首的一面。
我以为把这一切都推倒、重建,就可以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但记忆就像那些墙角的青苔,只要有合适的土壤和水分,它就会重新长出来,提醒你,这里曾经发生过什么。
我从破洞里钻出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一个收废品的老大爷骑着三轮车路过,车上堆满了锈迹斑斑的钢筋和水管。他看了我一眼,眼神浑浊,像是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
也许在他眼里,我只是一个来凭吊过去的、无聊的过客。
我拦了一辆出租车回酒店。车里开着空调,冷风吹在脸上,很舒服,但我心里却像有一团火在烧。
回到房间,瑶瑶已经睡着了,小脸上还挂着满足的微笑。文静正坐在床边,低头看手机。
她听到我开门的声音,抬起头。
“回来了?”她的语气很平静。
“嗯。”
“找到你想找的地方了吗?”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问得这么直接。
我走到她身边,坐下来。沉默了很久,才说:“找不到了。都拆了。”
她伸出手,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很温暖,干燥,有力。
“拆了,不代表就没了。”她说,“有些东西,只要你还记得,它就永远在那里。”
我看着她,她的眼睛像一泓深邃的潭水,仿佛能看透我所有的伪装和心事。我突然有种冲动,想把一切都告诉她。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还不是时候。
我还没有找到最后一个,也是最重要的那个答案。
第四个疑问:一碗水煮鱼的辣,和一杯清茶的涩,哪一个才是新余真正的味道?
在新余的最后一晚,文静提议,要去吃一顿正宗的本地菜。
“来都来了,总不能天天在酒店吃自助餐吧。”她说,“瑶瑶也想尝尝你说的,比牛肉面还辣的东西。”
我没有理由拒绝。
我们找了一家看起来很地道的小馆子,藏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店面不大,但生意很好,充满了人间的烟火气。空气中飘散着浓郁的菜籽油香、辣椒香和各种香料混合的味道,呛得人忍不住想打喷嚏,但又觉得很过瘾。
我们点了一份招牌的水煮鱼,一份藜蒿炒腊肉,还有一个给瑶瑶吃的清淡的冬瓜汤。
菜很快就上来了。那盆水煮鱼,用一个巨大的青花瓷盆装着,红彤彤的一片,上面铺满了干辣椒和花椒,鱼片就藏在这片红色的海洋下面,若隐隐现。光是看着,就让人头皮发麻。
瑶瑶捂着鼻子,夸张地叫道:“爸爸,好辣的样子!”
文静笑着给她盛了一碗冬瓜汤,说:“你吃你的汤,让爸爸挑战一下。”
我夹起一片鱼肉,鱼片很薄,很嫩,裹着一层亮晶晶的红油。我深吸一口气,把它送进嘴里。
那一瞬间,一种霸道而猛烈的辣味,瞬间在我的舌尖上炸开。它不像兰州油泼辣子的香,而是一种直接的、不讲道理的、带着攻击性的灼热感。紧接着,是花椒带来的麻,像无数根细小的针,刺着我的口腔。
我被呛得连连咳嗽,眼泪都快出来了。
文静赶紧给我递过来一杯茶水。我猛灌了一口,那股辣劲才稍微缓和了一些。
“怎么样?还能承受吗?”她关切地问。
我摆了摆手,额头上已经渗出了细密的汗珠。“还……还行。”
其实,这味道,我很熟悉。
二十年前,夏令营结束的前一晚,青也带我来过这样的小馆子。她说,要让我尝尝新余真正的味道。
我们当时也点了一份水煮鱼。我记得我当时也被辣得够呛,但为了在她面前表现出北方汉子的豪迈,硬是撑着吃了大半盆。
她就坐在我对面,看我被辣得龇牙咧嘴的样子,笑得前仰后合。
“怎么样?我们新余的辣,厉害吧?”她得意地说。
“厉害,厉害。”我一边哈着气,一边竖起大拇指。
那天晚上,我们聊了很多。聊我们即将到来的分别,聊我们不可预知的未来。
“你会给我写信吗?”她问我,眼神里带着一丝不安。
“当然会。”我说,“我每天都给你写。我把我看到的一切,想到的一切,都写给你。”
“那……寒假你会来看我吗?”
“会。”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一放假就买票。”
我们喝了很多酒,是那种本地产的米酒,甜甜的,但后劲很大。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疗养院的,只记得最后,她扶着我,在洒满月光的小路上走了很久。
分别的那天,她来火车站送我。她没有哭,只是眼睛红红的。她把一个用手帕包好的小包裹塞给我,说:“路上吃。”
我上了火车,隔着车窗,看到她瘦小的身影,在站台上越来越远,最后变成一个小小的黑点。
我在火车上打开了那个包裹,里面是几个茶叶蛋,还有一张小小的纸条。
纸条上,是她娟秀的字迹:
“我等你回来。尝尝我们家乡的茶。”
我把那张纸条,连同那颗白色的石子,一起放在了我的钱包夹层里。
回到兰州后,我确实像我承诺的那样,开始给她写信。我写兰州干燥的风,写黄河浑浊的浪,写我新学期遇到的趣事,写我对她的思念。
一开始,她也回信。她的信总是很短,字里行间却充满了期待。她会告诉我,她家阳台上的三角梅又开了,比去年更红。她会问我,兰州的冬天是不是很冷,要我多穿衣服。
但渐渐地,她的回信越来越少,间隔的时间也越来越长。到最后,我寄出去的信,就像石沉大海,再也没有了回音。
我也给她打过电话,打到疗养院她爷爷那里。接电话的总是她爷爷,那位老医生。他的声音总是很疲惫,他说,青去外地亲戚家了,不方便接电话。
一次,两次,三次,都是同样的借口。
那时候,我的第一篇小说,在一个很有分量的文学杂志上发表了。我一夜之间,成了学校里的名人。各种各样的机会和诱惑,像潮水一样向我涌来。我开始忙于参加各种笔会,接受各种采访,和一个同样爱好文学的学姐走得很近。
我渐渐地,不再给她写信了。
我告诉自己,是她先不回信的。我告诉自己,我们本来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告诉自己,她可能已经有了新的生活。
我用各种各样的理由,来为自己的变心和懦弱开脱。我刻意地,把她,连同那个潮湿的夏天,一起封存了起来。
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一个没有署名的包裹,从新余寄来的。
里面,是我曾经寄给她的一封信,被退了回来。信封上,盖着一个红色的邮戳:“查无此人”。
信的背面,用一种我完全陌生的、潦草的笔迹,写了三个字:
“别再找了。”
我盯着那三个字,看了很久很久。那一刻,我心里没有悲伤,只有一种莫名的恐惧。
我把那封信,连同那张写着“我等你回来”的纸条,一起烧掉了。
我以为,这样就可以把一切都抹去。
“爸爸,你怎么不吃了?”瑶瑶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看着眼前这盆依旧热气腾腾的水煮鱼,突然没有了任何食欲。那股霸道的辣味,此刻在我的胃里翻江倒海,像是在灼烧我的五脏六腑。
“我……我吃饱了。”我放下筷子,端起面前的茶杯。
茶是本地的绿茶,泡在玻璃杯里,叶片舒展,茶汤清亮。我喝了一口,一股淡淡的苦涩,从舌根蔓延开来,然后,是一丝若有若无的回甘。
水煮鱼的辣,是直接的,是猛烈的,是让人无法回避的青春阵痛。
而清茶的涩,是内敛的,是持久的,是需要用漫长岁月才能品味出来的、关于人生的无奈和遗憾。
哪一个,才是新余真正的味道?
或许,都是。
它们就像人生的A面和B面,热烈与平淡,得到与失去,承诺与背叛。你只有把它们都尝遍了,才算是真正活过。
我转头看向文静,她正耐心地帮瑶瑶把鱼肉里的刺挑出来。她的侧脸在餐厅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我突然意识到,在经历了那场轰轰烈烈的“辣”之后,是她,用这样一杯温润如玉的“茶”,陪伴了我十年,抚平了我内心的焦躁和伤痕,给了我一个安稳的家。
而我,却还欠她一个坦白,欠那段被我深埋的过去,一个交代。
第五个疑问:那些离开的人,都去了哪里?
旅行的最后一天,天气出奇的好。天空是那种洗过的蓝色,没有一丝云彩。
文静和瑶瑶要去市里的公园玩,我跟她们说,我想一个人再去一个地方,下午在酒店会合,然后一起去机场。
文静没有多问,只是叮嘱我:“早点回来。”
我打了一辆车,报出了一个地名。那个地名,我只在二十年前,从青的口中听到过一次。
那是一个很偏僻的公墓。
出租车在山脚下停了下来,司机告诉我,车开不上去,剩下的路需要我自己走。
我沿着一条陡峭的石阶往上爬。两旁是茂密的松树和柏树,把阳光都挡在了外面。空气里有松针的清香,和一种说不出的、肃穆的味道。
我爬了大概二十多分钟,终于看到了公墓的大门。大门是石头的牌坊,上面刻着两个字:安息。
我走了进去。
一排排灰色的墓碑,在山坡上整齐地排列着,像一支沉默的军队。
我不知道青的墓碑在哪里。我甚至不确定,她是不是真的在这里。
我只能像一个无头苍蝇一样,一排一排地找,一个一个地看。
墓碑上的照片,有老人,有中年人,也有一些看起来很年轻的面孔。他们都曾是鲜活的生命,有过自己的爱恨情仇,但现在,都化为了一块冰冷的石头,和一个刻在上面的名字。
我的心脏跳得很快,每看一个年轻女性的墓碑,我的呼吸都会停滞一下。
我在找什么?或者说,我在期待什么?
期待找到她,然后呢?在她面前痛哭流涕,说一句迟到了二十年的“对不起”?
还是期待找不到她,然后就可以心安理得地告诉自己,她可能还活着,只是在世界的某个角落,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
我不知道。
我的脚步越来越沉重,额头上的汗,混着从眼角渗出的液体,流进了嘴里,又咸又涩。
就在我快要放弃的时候,我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里,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名字。
墓碑很小,很旧,因为常年的风吹日晒,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了。
照片上的她,还是我记忆中的样子。穿着那件白色的连衣裙,梳着长长的辫子,微笑着,看着远方。那是夏令营结束时,我们所有人一起拍的合照,我不知道是谁,把她单独剪了出来,放在了这里。
生卒年月那一栏,写着:1980 - 2000。
她是在我离开的那年冬天,走的。
墓碑前,放着一束已经干枯的菊花。旁边,还有一个小小的、用玻璃罩罩起来的相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画。
画上,是一个穿着宇航服的小人,站在一颗黄色的星球上,星球的背景,是一条浑浊的大河。
我的腿一软,跪倒在了墓碑前。
所有积压在心里二十年的情绪,在这一刻,彻底决堤。
我终于明白了。
那张从新余画到兰州的地图,那个关于沙漠和黄河的约定,那句“我想跟你一起,去看看你的世界”,都不是一句简单的情话。
那是一个身患重病、自知时日无多的女孩,对生命最后的渴望和呐喊。
而我,那个自以为是的、满脑子都是文学和梦想的少年,却对此一无所知。
我甚至,连她得的是什么病都不知道。我只记得那个被她匆忙藏起来的药瓶。后来我查过,那是一种治疗先天性心脏病的药物。
我以为,是距离和时间,让我们分开了。
现在我才知道,从一开始,隔在我们之间的,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那封被退回来的信,那句“别再找了”,不是她的决绝,而是她家人对我这个“负心人”最后的“仁慈”。他们不想让我知道真相,不想让我背负上一辈子的愧疚。
可他们不知道,这种被蒙在鼓里的、后知后觉的愧疚,才更加磨人。
我从口袋里,掏出那颗我珍藏了二十年的、光滑的白色石子。我把它轻轻地,放在了那张画的旁边。
“对不起。”我哽咽着,说出了这句迟到了二十年,也毫无意义的话。
“对不起,我来晚了。”
“对不起,我没有带你去看黄河。”
“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说了多少遍“对不起”。直到山间的风,吹干了我脸上的泪痕。
我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墓碑上的照片。照片里的她,依旧在微笑,仿佛在告诉我,一切都过去了。
我转过身,一步一步地,走下了山。
下山的脚步,比上山时要轻松许多。
心里那块压了二十年的巨石,好像被搬开了一角。虽然依旧沉重,但至少,透进了一丝光。
回到酒店,文静和瑶瑶已经收拾好了行李。
看到我,文静什么也没问,只是走过来,帮我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
“我们走吧。”她说。
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瑶瑶靠在我的怀里,已经睡着了。
车里很安静。
我转过头,看着文静。
“我有件事,想跟你说。”我深吸一口气,用一种前所未有的平静,把那个夏天,那个叫青的女孩,那段被我尘封了二十年的往事,原原本本地,都告诉了她。
我没有为自己辩解,也没有刻意渲染悲伤。我只是在陈述一个事实,一个关于我的、不那么光彩的过去。
我说完,车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我甚至不敢去看她的眼睛。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她说:“辛苦了。”
不是“你怎么能这样”,不是“原来你心里一直有别人”,而是“辛苦了”。
“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走了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我的眼泪,再一次不争气地流了下来。
这一次,不是因为愧疚,而是因为被理解,被救赎。
她伸出手,覆盖在我的手背上。
“都过去了。”她说,“以后,我们一起往前走。”
我用力地点了点头。
飞机起飞的时候,我透过舷窗,看着这座城市,在我的视野里慢慢变小。
那些浓得化不开的绿色,那些蜿蜒的河流,那些迷宫般的老巷,都渐渐地,变成了一幅模糊的画。
瑶瑶醒了过来,她也趴在窗户上,看着外面。
“爸爸,”她问,“我们还会再来这个抹茶蛋糕的城市吗?”
我摸了摸她的头,笑了。
“或许吧。”我说。
新余,这座我曾经拼命想要逃离,又用尽全力回来寻找答案的城市。
我带来的五个疑问,其实都指向同一个名字。
而现在,我找到了所有的答案。
那些离开的人,去了哪里?
他们没有去任何地方。
他们只是化作了天上的星辰,化作了吹过耳边的风,化作了落在你肩头的雨。
他们变成了你生命的一部分,提醒你,要更用力地,去爱身边的人,去过好未来的每一天。
飞机穿过云层,窗外是万里晴空。
我握紧了文静和瑶瑶的手。
我知道,我的下一段旅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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